正文 第一章 從翰林院走進練兵場

清,光緒二十年,乙末,秋。北京。

接連幾日的風沙瀰漫,街巷、房舍、樹木都被蒙裹在黃澄澄、渾濁濁的霧帳之中。行人顯見得少了;穿梭在街巷裡的黃包車,敲打著清脆的鈴聲,匆匆隱現;天空沒有飛鳥,風不時地發出哨音......"討厭的秋天!"有人這樣詛咒。

秋天瀰漫的風沙,給翰林院蒙上一層陰沉,使得這座古老的深宅大院一派冷清。已經做了九年編修的徐世昌,大約是受著天氣的影響,整日整日地沒精打彩,連那高大的身軀也萎縮低矮了,臉膛消瘦了,眼睛失了神,人彷彿也老了--他,才剛剛41歲呀,風華正茂!

早飯之後,徐世昌想出去辦點事,他把官服也規矩認真地穿上了。平時他多不穿官服,編修只領著七品,七品官在京城中算什官呢,跟一個守門的家人差不多,但又缺乏守門人的威嚴。可是,望著室外渾渾濁濁的天氣,他索性把門閉起來,不出去了。他坐在桌子旁,想靜下心來辦點別的事,但思緒卻亂了,亂得不知辦什麼才好?他有點嗔怪自己:"四十而不惑,我這是怎麼啦?"

昨天也是早飯後這個時候,翰林院掌院學士李鴻藻把他叫了去。徐世昌還以為有好事情向他宣布呢--李鴻藻是他的恩師,他跟著他已經九年了。領著編修頭銜九年的人,怎麼說也該提拔提拔、換換紗帽了,老領著七品的銜么,多難為情。日前有人傳話給他,說國子監祭酒,他的另一位老師,也是掌院學士的朋友王懿榮在李鴻藻面前說了徐世昌很多好話,認定他是"後起之秀"。憑著那張老臉,李鴻藻還不得給點面子?誰知徐世昌見了李鴻藻之後,這個滿面皺紋、鬍子斑白的瘦小老頭竟冷著臉膛,半天才慢條斯理地說:"世昌呀,我這個人懶得說話,你在我身邊這多年,很少談心。有幾句話我想了好多日子,覺得還是該說。"

"請老師指教,學生虛心聆聽。"徐世昌鞠了個躬。

"咱們翰林院,可是個人才薈萃的地方,"李鴻藻臉膛十分嚴肅,彷彿是對一個剛剛人院的學子在開導。"言談舉止,都輕率馬虎不得,切切記住,萬萬不可虛矯過人!這是做人的本分。你要記在心上,去吧。"

徐世昌答應著,退了出來。

人退出來了,心事也跟著來了,徐世昌緊緊地鎖起眉頭,反覆地沉思:"讓我記住虛矯過人,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虛矯過人了?"徐世昌是進士及第而後入翰林院的,"虛矯過人"這話的份量他是明白的,出自掌院學士之口,那用意他更明白。思索再三,他心沉了:"我的頂頭上司、恩師如此評價我,我的前程暗淡了!"徐世昌是個有心計、有抱負的人,28歲他同弟弟世光一起到北京應壬午鄉試的,據說就有一位神人預告他,將來"光大"徐氏門庭,就靠他"昌"了。是的,徐家門庭是該光大了,高祖時便是河南知縣,曾祖廉鍔是進士、湖南知縣,祖父思穆是河南中河通判,稱得上歷代書香門第、官宦之家。只是到了父親嘉賢這一輩家道中落。嘉賢雖也隨父搶渡黃河,與太平軍激戰,且單騎人太平軍營中偵察軍情,很得上司賞識,但天不假年,25歲便病死了。那時候,徐世昌才7歲,他的弟弟世光只有5歲,寡母劉氏守著小兄弟倆在開封的雙龍巷苦渡日月。這樣的家庭,多麼該光大呀!可是,中了進士之後,竟在編修這把冷板凳上坐了九年,徐世昌實在感到了仕途的艱辛。

編修不僅官小,俸祿也少。京城中,莫說朋友應酬,連吃飯也覺得緊緊巴巴。"咳,我這是做的什麼京官呀!"想到自身的貧寒,自然想到一年三節對老師的孝敬。那時的時尚,三節之中學生都要對恩師送厚禮,以謝其教誨,從而,也是請求老師提攜。徐世昌沒有厚禮,他至多封上二兩銀子送給老師。莫說動老師的心了,連他自己也覺赧顏。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徐世昌悶坐有時,忽然想起了兩位叔父。"好,給他們寫信,要他們幫我降格外調,去任地方州縣官吧。"於是,他展紙提筆,寫起信來。

徐世昌有兩位堂叔,一名嘉禾,現在湖北省任鍾祥縣知縣,一名嘉霖,現在江西省任德安縣知縣。論才智,這兩位堂叔遠不如世昌聰穎;論功名,也在世昌之下。做縣官,實在勉為其難。可是,他們卻日子過得十分寬裕,買田產、造房屋,幾年工夫,便都成了一方旺族。同是七品,卻天壤之別,世昌真羨慕他們。所以,他也想外放州縣,紗帽雖不顯,財源卻十分茂盛。正應了那句俚語,"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徐世昌想先撈一把銀子,然後,拿著厚禮去找門子,"這也是一條官道,會通達一些。"

人都是有理想的,向高處走是天性。高處很廣闊。但歸根起來,大不過名利兩項。徐世昌在"名"上失意,自然轉而向利。他想外放,有知府幹著,三年也會有十萬雪花銀。一年三節再去老師家,就不是寒寒磣磣地只帶二兩銀子。這樣,老師不會再冷著臉膛讓他"不可虛矯過人"。徐世昌小時候讀聖人之書時,只知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九年編修,他猛然長了知識,明白了"錢能通神"、"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道理。他轉了一個向,把"升官發財"換成了"發財陞官"。

清朝京官外放,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只要你樂意,任選一個地點,都可以如願。徐世昌徵求兩位堂叔的意見,也只是一種地區的選擇。既然降格外放了,總得找一個民風良好、物產富庶之地,刮地皮也得地皮厚。貧瘠如紙的地方無油水,民風險惡的地方會惹禍,他是不能去那些地方的。徐世昌盼著堂叔能在這兩方面為他幫一把,為他指點通途。

不久,鍾祥、德安先後有信到來,徐世昌不勝之喜,以為從此時來運轉,出頭有日。

可是,他的兩位叔父異口同聲地不讓他外放,說那是官場上的一條"逆道","編修雖是較小的京官,但接近上游,較州縣地方官容易升遷,前途遠大";兩個叔父一再函囑他:"安心待時,生活困難可以酌予補助。"

一盆冷水,從頭澆下。捧著兩個叔父的來信,徐世昌皺起眉頭徐世昌又撥起了另一個算盤,他覺得叔父的話有道理:"外放降格,就像順水行舟,可以一瀉千里;但從千里之外逆水上來,卻是步步艱難呀!中國有多少州縣,州縣官有幾人能夠升到京中的?"這麼一想,他竟出了一身冷汗,"幾乎成了憾事!"他收藏好叔父的來信,深深地呼出積在胸中多日的鬱悶,從靜寂的房中走出來,走到院中;然後又從院中走向小巷,走向大街。

風停了。沙消了。藍天一片,白雲浮游,北京又呈現出繁華和壯觀。

翰林院,唐代初置,本來是內廷供奉各類文學藝術侍從官之處。到了清代,翰林院便成為編修國史,記載皇帝言行的起居注,進講經史以及草擬有關典章禮法的一個衙門,其長官為掌院學士,也就是現在的李鴻藻。掌院學士以下有侍讀學士,侍讀:侍講、修撰、編修、檢討和庶吉士,這些人統稱翰林;官銜稱南書房翰林。徐世昌是翰林院里的編修,算是掌院學士以下五等的官員,雖然出身一甲二三名進士,但別人也不低,何況他只負責著編篡記述之類的一小部分工作,並無實職,充其量算個等官的官。徐世昌不想降格外放了,安心在翰林院坐著冷板凳等機會,可卻又無事可做,便不免想一些別的門路。結果探聽到京郊定興縣有一位現任江蘇巡撫的鹿姓大戶人家,擬聘塾師課兩個幼小兒子,聘資尚豐,徐世昌便以翰林之顯赫招牌前往應聘,不僅甚受鹿氏崇敬,酬謝亦相當可觀。徐世昌不必求叔父補助了,且有人了安身處,不久把家眷也遷往定興,算是有了穩定生活。

1896年(丙申),徐世昌的母親劉氏在河南開封病逝。舊時病喪制度,父母歿,兒子和承重孫(長房長孫)要謝絕人事,解除官職守孝在家二十七個月。徐世昌只好離開北京,回河南守制。

--母親仙逝了,徐世昌萬分悲痛,歸葬途中,悲淚憶起往事,痛不欲生。

母親是清季桐城派古文家劉大魁的後代,知書達理,心胸開闊,可惜20歲剛過便寡居守節,和公婆一起在開封城內雙龍巷教養兩個幼子,但卻十分嚴格,盼望兒子成人成才。世昌、世光蒙童時,母親便是老師。劉氏教子每至深夜。世昌總忘不了母親的嚴慈,最令他記心的一件事是吃糕。

那是父親去世不久,家境日漸困難。劉氏省吃儉用,盡心照顧孩子。一天,世昌、世光讀書餓了,向母親要吃的。母親便從廚中拿拙三塊糕放在兒子面前,有意試探一下兒子們的心地。結果,世昌先伸手拿了兩塊,世光一見糕只剩一塊了,素性抱頭大哭大鬧起桌劉氏見兩個兒子為糕相爭,勃然大怒,說:"你們從小就兄不友,弟不恭,長大了怎麼辦呢?"說著,從兒子手中奪回糕擲在地上。"誰也不許吃,都跪下好好想想。"

兄弟倆瞪著眼睛跪在地上。好久,世昌才開口。"娘,是我錯了,我不該先拿兩塊糕。你饒了弟弟吧,只罰我自跪好了。"

劉氏這才收了氣,讓兩個兒子站起來,重新為他們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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