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推理 5

烈酒入喉,卻也沖開了心鎖。

「那個傍晚,真的就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傍晚,我什麼都沒有料到,真的,什麼都沒有料到……」徐冉喃喃地說,「清潔工作已經快要結束了,我們正在收拾工具,小張倩嘰嘰喳喳地拉著我說晚上要去喝酒擼串壓壓驚,因為這座別墅里鬼氣森森的,我說好,行,我請客。就在這時,李旭光從樓上下來,臉色很難看,我問他怎麼了,他跟我說在三樓書房和套間的那道門下面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我有一種很不好的直覺,就讓其他清潔工待在一樓,跟他一起上三樓查看。打開書房和套間門下面的金屬收口條,發現書房的地板竟是一塊懸空的強化玻璃,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趙洪波死於密室的真相!旭光是老牌的凶宅清潔工,當即對一切也瞭然於胸,我很害怕,提醒旭光千萬不要到外面去亂說,哪知小張倩他們幾個不聽話,全都上來了,不僅聽到了我和旭光的對話,還來回拉書房和套間那扇小門查看金屬收口條,在書房地板上蹦跳著,『試試強化玻璃結實不結實』——他們哪裡知道,他們打開的不是一扇普通的小門,而是自己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鬼門關!

「這時我突然想起,趙洪波發瘋的種種癥狀,除了地板下鋪設的三維立體塑料布淆亂了他的視覺之外,很可能陳一新和趙憐之還施放了什麼毒氣,而我們在清潔過程中絲毫沒有發現室內有任何施放毒氣的工具或系統,正在琢磨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視線看到了懸崖邊上的水箱,一下子恍然大悟,立刻衝到了樓下,來到懸崖邊,我試圖打開那個水箱,但是沒有鑰匙,可是我斷定在裡面一定安放著某個定時往通向套間的管道排毒的給葯器……

「當我被人從身後猛地推了一把的時候,腳下打了個趔趄,仰面朝天地摔了下去,我永遠不會忘記懸崖上面的那張臉,那張像殭屍一樣冷酷無情的面孔,那雙像毒蛇一樣兇狠毒辣的眼睛,我知道他一定會殺掉所有的清潔工,我想祈求他饒過他們,但是不斷下跌的我,視線里一片模糊……當我醒來時,不知是日是夜,從額頭上湧出的血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唯一還能保持的感覺只剩下聽覺,我聽到自己渾濁而粗重的喘息聲,還聽到非常非常遼遠的地方傳來凄厲的慘叫,那是小張倩的哀號,我知道她一定是被殺死了,我多麼想救下那個可愛的小妹妹,可是我使出所有的力氣,動也動不了一下,除了頭顱,脖子以下彷彿都不再是我的,我自己只剩下一顆人頭而已……獲救之後,警察給我看犯罪現場的照片時,我看到了小張倩的屍體,看到她血淋淋的傷口和睜得老大的眼睛,我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你知道嗎,在黑暗、陰森的凶宅里一起工作,需要的不僅僅是驅凶術和清潔技能,還有彼此之間無條件的信任,我們抱團取暖,彼此鼓勵,用戲謔和玩笑驅走恐懼、激發勇氣,我們就跟在戰壕里並肩戰鬥的戰友一樣,可是就一個傍晚,一下子,我的戰友們都沒了,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在醫院裡接受治療時,一開始好怕好怕,整天的眩暈、噁心、難受,可是我就是不敢睡,望著吊瓶、輸液管、牆壁和雪白的天花板,不敢閉上眼睛,因為只要睡著了,我就不停地做噩夢,不停!我總是夢見自己回到了楓之墅,空蕩蕩的別墅里,從地板到傢具,都覆蓋著白布,一片死寂,就連那死寂也是白色的……我不想往裡面走,腿腳卻不聽使喚,於是我看到了小張倩和其他清潔工們的屍體,散落在別墅的各個地方,他們的鮮血將身子下面的白布染成了一片片可怕的腥紅,我渾身發抖,不僅僅是因為我親眼看到了他們的死亡,更因為我的第六感告訴我,懸崖上的那雙像毒蛇一樣兇狠毒辣的眼睛,還在別墅里,還在偷窺著我的一舉一動,準備再一次殺死我……我怕極了,怕極了,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極限的恐懼開始反彈,變成了一種近乎瘋狂的、無所畏懼的憤怒,滿腔的怒火如火山爆發一般,充溢了我的身體!

「你不能理解那種憤怒的!不能!」徐冉的身體突然劇烈顫抖起來,她揮動著手臂,彷彿呼延雲就是她的仇敵,「什麼是凶宅清潔工?就是一群比普通清潔工還要低賤,打掃的地方比公共廁所還要骯髒和令人作嘔的工人,從事的是這個社會的最底層都不屑於從事的工作,身無分文、居無片瓦!什麼是驅凶師?說起來冠冕堂皇,什麼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者,其實我們幾千年來都是傳統文化的邊緣人!傳統文化還『活著』的時候,他們學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他們眼中的我們,則是一群裝神弄鬼的騙子;傳統文化死了之後,我們就是打掃這具屍體的陳屍所,混碗飯吃的乞丐!沒關係的,這都沒關係的,我們不奢求、不貪求,說到底在中國,從古到今,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所有讀書人——不管你讀的什麼書——不都一樣是最低賤的一群人嗎?所以我們忍耐,我們順從,我們故弄玄虛,我們怪力亂神,在死人的屋子裡燒一隻鞋,灑一把沙,跟凶宅清潔工相依為命,可就是這樣,他們卻像殺死一條狗一樣殺死我們,而我們甚至從來都沒有想過去舉報他們的罪行……」

說到這裡,徐冉說不下去了,她用手不停地擦拭著臉上的淚水,可是滾滾的淚水不停地滾下面頰。

很久很久,她才抽泣著說:「我要報仇,我發誓一定要報仇,既然我帶的所有清潔工都已經遇害,那麼我這個倖存者就要成為替他們討還血債的凶靈!病癒後,在安全屋居住的那段日子,我每天絞盡腦汁思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怎麼報仇!我知道胡岳和陳一新擁有何等強大的社會關係網,直接站出來指證他們,使他們定罪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就算他們被抓起來,判不了幾年也就放出來了,這不行,血債必須血來還!所以我故意裝成失憶,什麼都想不起來,好讓他們放鬆警惕,恰在這時,我收到了須叔的簡訊……」

徐冉平靜了一下情緒,繼續說道:「你猜的沒錯,我和須叔其實是情侶,已經在一起好幾年了,但是驅凶師這一行只有製造競爭的氣氛,才能抬高價格,所以我們平日里還是裝成死對頭的模樣……我出事後,須叔一直沒有來看我,我還納悶是怎麼回事,哪裡知道一向城府極深的他,早就構想了一個謀殺陳一新的計策,在簡訊里,他用只有驅凶師才能看得懂的典故,把詭計給我講述了一遍,大致就是想辦法搞到一把槍,從濱水園遠距離射殺陳一新,但這個計畫存在著諸多條件,並不是很容易實施。哪知道就在那天下午,當我跟楚天瑛藏在工地里躲避殺手的襲擊時,我突然又收到了須叔的簡訊,他在簡訊里用簡明扼要的語言告訴我:萬事俱備,剩下的就是相互配合,引劉思緲到達第三座凶宅,讓她親眼目睹我為了自衛而開槍了。

「小的時候,我像個假小子,喜歡跟男孩子們一起玩兒打仗的遊戲,長大後依然保持著去射擊場打靶的習慣,但是真的要殺人,我還是一想起來就雙腿發軟,可是,自從那些清潔工們遇害後,他們的面容幾乎沒有一個晚上不出現在我的夢裡,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渾身是血,還有小張倩的哀號……我知道我只有親手殺了陳一新,才能讓噩夢成為過去,才能讓凶靈們安息,我沒有別的選擇!那個晚上,思緲每勘查出一座凶宅的真相,就更加堅定了我殺死陳一新的信念,因為我漸漸明白,清潔工們的遇害,只是陳一新為了牟取房地產暴利而不惜殺人的無數鏈條中的一環:王紅霞是自衛殺人後被他利用,倪兵是因為反對強拆而遭到謀殺,馮浪則是純粹死於殺人滅口……我不知道這座城市裡到底還有多少人死於他製造的凶宅,我只知道,在他的眼裡,所有的清潔工,根本不是人!他不在乎他們也有喜怒哀樂,也上有老下有小,不在乎他們是多麼的勤勞,勤勞到當上一輩子工蟻也不抱怨,不在乎他們是多麼的善良,善良到懦弱可欺,不在乎他們是多麼的廉價,廉價到一輩子攢的錢連一間凶宅都買不起——只要阻擋了他的慾望,統統都要死:李旭光、張倩、王紅霞,還有——」她看了一眼老皮的墓碑,擦了一下眼角,「也許他們只要一碗飯,一張床,就忍受了,就知足了,但陳一新連一碗飯和一張床也不給他們留下……說什麼『德克薩斯神槍手』,好吧,我確實像你說的那樣,為了復仇,在大量的古代筆記中只挑選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拋棄掉那些不利的,那麼陳一新他們呢?他們為了牟取一己私利,隨時可以把每一間房屋變成凶宅,把每一個窮人的性命隨意拋棄!那麼,請你告訴我,到底誰才是這個國家的『德克薩斯神槍手』?是我們?還是他們?!」

呼延雲低頭不語,徐冉盯著他,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說:「我承認你說的中國傳統文化有很多弊端,但你要知道,在邊緣、在縫隙、在傳統文化的末梢血管里,還留有一絲忠義和血性!所有的驅凶師,無論大郭先生還是小郭先生,我們的天職固然是驅除凶靈,但我們更要驅除製造凶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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