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推理 4

彷彿一場交響樂的尾聲,呼延雲沉默了下來,籠罩墓地的雨勢也忽然變小了,由剛才篩沙的細密,變成了點滴的頓響,打在墓碑上噼里啪啦的,聽起來卻更加沉重而驚心。

徐冉的目光恍惚而迷離,好像站在觀眾席上,不知道散場後的自己是否行將離開。

很久很久,呼延雲才開了口,聲音比剛才低了幾分:「陳一新的死,標誌著一切已經結束,接下來你們所要做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收尾工作了,這也就能很好地解釋為什麼後來清潔工們險些被王紅霞毒殺,又遭到胡岳的追殺,一場場接踵而來的驚魂大戲中,卻再也看不到須叔的身影,因為須叔認為事情已經結束了,離開了濱水園,到一個約定的地點等待和你會合,準備慶祝大功告成了,他並不知道你面臨著生命危險——」

「夠了!」徐冉突然抬起頭,怒視著呼延雲道,「別看你講得天花亂墜,可是完全是胡說八道!你憑什麼說我拿凶宅文化迷惑思緲?你憑什麼說我破解須叔留下的暗號是為了將思緲引向射擊地點的陰謀?你憑什麼說我有過射擊經驗,好像個神槍手一樣?你憑什麼說我和須叔合謀殺害了陳一新?全省城的人都知道我小郭先生和他大郭先生是死對頭,你憑啥把我和他綁在一起——」

「指甲有垢者,白梅與肥皂同洗則凈,彈琴指甲者薄,僵蠶燒煙熏之則厚……」

呼延雲的一句朗誦,像鐵鉗鉗斷了鋼絲一般,令徐冉的叱責聲戛然而止!

「你?!」她驚呆了。

「我應該沒有背錯吧?」呼延雲沉著地一笑,「明末大學者張岱的《夜航船》,在古代筆記中算是數一數二的名著,不知道其中這樣一段關於指甲的描述,為什麼你初見思緲,她請你解析那枚漂浮在唐小糖刷牙缸里的指甲的含義時,你完全沒有提到呢?難道這一句不是更加符合那枚指甲某種煙熏的特徵嗎?哦,對了,還有清代學者李慶辰所著的《醉茶志怪》這部古代筆記里,有一則名喚『塋中怪』的,講一個姓朱人家的祖墳,『每夜靜,有小人高三尺許,身披鎧甲,自冢中出,牽白馬大如犬』,然後就開始在墓地里跑馬,後來被守墓人發現了,設置機關,一舉拿獲,才發現那小人乃是一隻大黃鼠,騎的白馬是一隻白兔,『盔則骷髏,甲則以麻索聯絡人指甲而已』,你看,這也是關於指甲的古代筆記吧,而且更符合單獨一枚剝落指甲的特徵,為什麼你當著思緲也隻字未提呢?還有清代學者錢泳所著《履園叢話》寫湖州一訟棍,為人陰險,能把黑的說成白的,一生害人無數,『後得一奇疾,發時輒自咬其指甲,必鮮血淋漓,方得少愈,十指俱破,傷風而死』,你看這也是跟指甲有關的內容,且與死亡有關;還有乾隆時的學者和邦額在《夜譚隨錄》中,寫耿精忠手下一校官,喜歡上了他的一位侍女,耿精忠便使出了華夫人讓唐伯虎點秋香的一招,以紅棉為步幛,讓三十個女孩藏身於後,只伸出一隻手在幛外,讓那校官找。校官想起心上人『左手無名指有爪長二寸許』,結果一下子就找對了人;若說到成片的指甲,更合宜的只怕是清代學者阮葵生在《茶餘客話》里寫的一段古代『去污劑』的製作法,『乳香先置壁隙中半日,又取指甲三二片,置缽中擂之』……」

徐冉不禁目瞪口呆!

「我想,你絕對不會不知道這幾則筆記,既然我泡了一周圖書館就能查到這些記錄,想必你更是瞭然於心,但是你卻告訴思緲,古代筆記中,極少和指甲相關的內容,你能想到的只有三則……因為你一旦說多了,那麼暗號的指向就絕不僅僅是濱水園小區1號樓4單元701房間里的兇殺案了,受害人就有可能是個琴童、是個養兔專業戶,或者律師、軍嫂,抑或是個家化廠職員……而在須叔的整個計畫中,一切一切的前提,整個案件的第一步,就是要在讓劉思緲建立對你的專業知識的充分信任,同時看似完全基於『對手』留下的暗號,將她帶到濱水園小區去,看起來全程你都是『被動』的而不是『主動』的,而事實上呢,全程你對自己掌握的博大精深的凶宅文化所做的並不是發散,而是收縮,把每一個暗號的指向都導引到你需要的軌道上去——你必須扮演好『德克薩斯神槍手』的角色。」

這是個徐冉從來沒有聽過的辭彙,她揚起了驚詫的眉頭。

「所謂『德克薩斯神槍手』,就是在大量的數據和證據中只挑選出對自己最有利的,而拋棄掉那些不利的,好像先開了一槍,然後再在子彈的地方畫上靶心一樣——當然,這恰恰是中國傳統文化最擅長的。」不知道為什麼,呼延雲突然感慨了起來,「對一切未知之事,比如一個自然現象,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先做研究,再下結論,而中國傳統文化多是先下結論,後做解釋,完全根據自己的想像或立場,樹立起一個理論,然後把九成九的力量用在胡攪蠻纏和強詞奪理上!翻一翻經史子集,充斥著這樣的糟粕:童謠是讖語,日食是災異、女人是禍水、天子是真龍,舌頭軟牙齒硬到老了舌頭還在牙齒掉光所以柔弱可以勝剛強,人怕火不怕水因此溺死比燒死的多所以治國應該實施苛政,審案的官員夢見馬所以犯人就姓『馬』,黑墨水能掩蓋紅墨水所以喝了能治肺癆……都是憑空想像然後類比推理,沒有人敢於質疑,做個試驗,檢驗一下這些理論是不是靠譜?統計一下是不是溺水的真的比燒死的人更多?幾千年的時間裡,無論在朝的還是在野的,沒幾個人在乎真理,誰聲音大嗓門粗,誰的詭辯術更加高明,誰就是先師至聖,一部《資治通鑒》,充斥著狗屁不通、邏輯混亂的奏章策論,提到祖沖之的卻只有一句話,宋史明史又留了幾篇給沈括徐光啟?洋人船堅炮利地打到城下了,滿朝文武還在想著讓婦女亮出陰戶堵炮眼,就一個魏源開眼看世界還被逼瘋了,直到今天,多少中國人依舊相信吃啥補啥之類扯犢子的玩意兒……」

一番長篇大論之後,他才回到了正題:「而你那天晚上在濱水園小區所用的,就是這一招,你把對每個暗號的『命名權』和『解釋權』都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只保留營建那個『場』所必需的東西。沒錯,你和須叔那一夜的所作所為,就是在『修隧道』,他修天空的隧道,你修人心的隧道,最終確實讓一切暢行無阻,但條件是——那條隧道一定是唯一的、排他的,只能通向你要的出口!如果你作案的方法涉及其他現代科學領域,思緲很快就會發現你在以偏概全、偷換概念,但是不行啊,你所使用的文化、涉足的領域,是她完全不知道、不了解的,只能被你牽著鼻子走……」

見徐冉啞口無言,呼延雲繼續說道:「當然,你深知思緲的精明強幹,所以必須不給她留下一點點思維上的空隙和喘息的時機,事實證明你做到了,整夜的驚風密雨,思緲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解答須叔出的『題目』上,而你和須叔利用燒邪、『魄字法』、化煞術以及對古代筆記中關於凶宅文化的旁徵博引,共同營造出詭異、離奇、迷亂、恐怖的氛圍,加上『凶宅』本身所具有的種種超現實的元素,不要說小唐,就連思緲這個科學家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雖然她一直試圖用科學主義來剖析和解釋凶宅的成因與機理,但她不明白一個道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糟粕自成一套邏輯體系,很多東西用科學和理性根本無法解釋,其建立的基礎就是荒謬的,像一把原地打轉、自圓其說的轉椅,非要盯著它數轉了幾圈兒,那一定是盯得越緊,暈得越快……儘管你整晚謹小慎微,絕不暴露自己在案件中的真實身份和目的,但還是有兩個地方,一不留神露出了馬腳。」

徐冉神情木然地望著他,片言不發。

「第一點是,雖然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受過射擊訓練,那麼為什麼在和須叔槍戰時,看起來笨手笨腳的你,卻知道95式自動步槍的保險怎麼打開?」

徐冉一愣。

「楚天瑛記得很清楚,為了讓你安心跟劉思緲一起去勘查凶宅,他把95式自動步槍交給你,但你說你只在軍訓時開過槍,所以他特地把保險關上了,防止你在慌亂中不小心導致槍支走火……按照你的年齡推算,你上學那會兒,學校的軍訓極少使用95式自動步槍,而你『第一次』摸這種槍,就能在緊急關頭一下子找到並打開保險,這個似乎不大可能吧!」呼延雲說,「當然,你可以解釋為看過什麼國防教育紀錄片或當年軍訓時從教官那裡了解到之類的,但是另外一點,則是你無論如何也解釋不清的,那就是,當你在北區11號樓2單元1502房間受到『須叔』的伏擊之後,劉思緲拉著你一起去對面的8號樓須叔所在的房間勘查現場時,你按下的電梯按鈕為什麼不是15層——而是12層?」

徐冉的臉上浮現出了苦澀的一笑,這一笑,彷彿是佇立戰場的將軍,看到自己的軍隊如潮水般無可遏阻地崩潰……

「整個濱水園小區的南區和北區,被一道城牆,隔分成貧民區和富人區,除了兩個區域內的物業管理、園林設置、內部設施存在著諸多不同之外,還有一個顯著的區別,那就是富人區存在著『數字避諱』而貧民區沒有。你看南區的8座樓,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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