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座凶宅 5

「小唐!」李文解大叫一聲,衝上前去!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他距離窗口有些遠,唐小糖的半截身體已經跌出了窗外。

但是——沒有再往下跌了。

以為自己肯定會摔死,內心竟然漾生出一股清涼的解脫感,唐小糖睜開了眼,看到漫天的濃雲籠罩在頭頂,猶如一顆已經摔裂的顱骨。

然而終歸還是沒有變成血肉模糊的一灘——她的一隻手被人緊緊地拉住,再一用力,將她拽回了室內。

是須叔,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樣。

唐小糖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不知道是因為死裡逃生而慶幸,還是因為欲死不成而沮喪。原本扎在腦袋後面的辮子,不知什麼時候鬆散開來,紛亂地遮蓋著她的面龐。

須叔慢慢地在她面前蹲下,一言不發。

唐小糖抬起頭,從亂髮的縫隙間看著這個可怕的男人,彷彿是第一次,她和他離得這樣近,所以也把他看得格外清晰:他那張被鬍鬚遮擋了至少一半的臉孔,此時此刻,既沒有同情,也沒有譏諷,甚至連冷漠都沒有,從他的目光里看不出任何東西,假如硬要說的話,裡面大概有一絲尚未喊CUT就不允許演員停止的殘忍。

接下來,他的話證明了自己的感覺。

「遊戲還沒結束呢,你不能提前退場。」他說。

然後他站了起來,朝屋子外面走去。

李文解趕緊走了過來,蹲在唐小糖的身邊,猶豫了片刻,慢慢地伸出手,輕輕地摟住了她的肩膀。

因為驚懼而疲憊不堪的腦袋,就這麼靠在了李文解的肩上,茫然的目光朝正前方望去,發現老皮站在門口,看著她的神情格外複雜。

搞不懂這裡的人,搞不懂這裡的事,搞不懂這裡有多少不堪回首的過往。

她閉上了眼睛……

又是一陣跟剛才相仿的呼嘯聲,唐小糖無力地睜開眼,發現原來是一陣夜風從大開的窗戶吹進了室內,將一邊早已挽起的紅色窗帘吹散了開來……

無比的驚悸和恐懼之後,發現一切不過是一場幻象,全身猶如屍僵過後的肌肉,猛地鬆懈了下來,這時她只想訴說,哪怕身邊空無一人……自己講給自己聽的話,不僅是最真實的,也像舔舐傷口的舌頭一樣柔弱,在痛苦中尋找著一絲清涼。

「我真的不知道那個人是李媛的男朋友……他在舞會上見到我之後,就不停地給我發微信、打電話,約我出來吃飯、逛街、看電影,我覺得他看上去還不錯,就想交往一下試試。那段時間,李媛突然變得不愛說話了,晚上躲在被窩裡不停地哭——我和她上大學時就是最好的朋友,畢業後雖然工作不在一起,但我還是邀請她住進我在北京新買的房子里,雖然那是個三居室,但我特地買了個上下層的床,和她睡在一個屋子裡。那麼多年來,我們倆之間就沒有不能說的話,沒有不能吐露的心事——我使勁問她怎麼了,她才告訴我說,男朋友嫌她家裡太窮,提出分手,我只知道她男朋友是她公司的同事,她很愛他,也一直有點『過度保護』,哪怕我這個最好的朋友都從沒見過他,現在突然提出分手,肯定對她打擊很大,尤其理由竟是嫌棄李媛家裡貧困……李媛是農村的女孩,家裡確實很窮,她能有今天是從小到大拚命努力學習的結果,所以她特別要強,自尊心也很強。她家裡再窮,也不是她的責任,怎麼能拿這樣的理由甩掉戀人?這簡直就是對李媛的侮辱!李媛告訴我說,她男朋友已經另有新歡了,而且聽說家境非常非常好,我生氣極了,使勁罵那個渣男,詛咒他不得好死……」

李文解一邊聽著唐小糖的傾訴,一邊用餘光偷偷地看她濕漉漉的長睫毛,心裡不由得顫顫的。

「誰知,就在……就在那一天晚上,我和剛剛開始交往的那個男人從萬達影城看完電影出來,牽著手散了一會兒步,臨別前,在地鐵口,他突然抱住我吻了我一下,我沒有任何準備,有點兒發懵,轉過頭,卻看到了一雙眼睛,一雙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睛……」唐小糖的聲音像弓弦一樣瞬間繃緊,「那雙眼睛裡沒有憤怒和驚訝,沒有痛苦和悲哀,只有一種東西,那就是絕望,是的,我最好的朋友李媛就站在不遠處看著我,像站在覆滿冰雪的北極荒原上看著一座冰山……直到現在,我都忘不了她小小的身軀里散發出的徹骨寒意,在那一瞬間,我甚至提前一步看到了她躺在冰櫃中的屍體……」

唐小糖抽泣了幾聲,沉默下來。

屋子裡安靜極了,不知什麼時候,張超走了進來,老皮給他點了一根煙,也給自己點了一根,倆人就那麼默默地抽著煙,一閃一閃的紅色光點和裊裊升起的煙霧,讓他們的側臉都變得模糊不清。

「晚上,我回到家裡,特別忐忑,我很怕李媛不肯回來,又有點不大想在這個時候面對她,因為我還沒有想好怎麼跟她解釋。等我用鑰匙打開房門的時候,發現屋子的燈沒有開,模模糊糊能看到,李媛就像鑄鐵一樣坐在上層床鋪上,一言不發,一雙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沒有看我。我想跟她說幾句話,告訴她我真的不是搶她男朋友,告訴她我根本不知道那個人是她的男朋友,還想告訴她我剛剛狠狠罵了那個渣男一頓,可是我沒有勇氣說出來,因為李媛的身上有一種很可怕的氣息,我在法醫研究中心工作多年,即便是在最獰厲的屍體上也沒有感受過那麼可怕的氣息……於是我像野兔鑽進山洞一樣,鑽進了下鋪的被窩……」

唐小糖仰起雪白的一張臉,凝視著那隨著晚風飄拂的紅色窗帘,很久很久,才繼續開口道:「夜裡我醒來,看到李媛的一雙腳懸在我的床邊,她把自己弔死在上層床鋪的床欄上了,還給我留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永遠不會原諒我,這輩子無論我走到哪裡,都要死死地纏住我……我嚇瘋了,動都不敢動一下,坐在下鋪張開喉嚨嘶喊,喊些什麼我自己都不知道,夜剩下多久,我就喊了多久……我忘了警察是什麼時候來的,忘了李媛的屍體是什麼時候被解下的,忘了自己是怎樣離開自己的房子的。我只知道,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敢回去過。我逃離了北京,不辨方向,沒有目標地在各地轉來轉去,只想找一個能永遠逃離回憶的地方。可是我找不到,無論在什麼地方,哪怕是回到上海的家裡,一旦夜幕降臨,我的身體就開始發抖,恐懼像貓頭鷹的爪子一樣攫住了我,只要我閉上眼睛,李媛那雙懸吊的腳就會重現於我的面前,我把所有的燈都打開,坐在一片白花花的燈光下,每一分鐘都看一看手機上的時間顯示,看這一夜什麼時候能熬過去,直到我的意識分不清睏倦和恐懼到底哪個對我的傷害更大……終於我來到了省城,你們不知道,半年不到,我換了四處房子,因為我懷疑我換的每一座房子里都發生過命案,都死過人,都是凶宅,一座又一座,我怎麼都走不出來,怎麼都走不出去……」

她慢慢地轉過頭,把視線對準老皮:「你不是問我為什麼要加入特種清潔工小組嗎?其實理由特別簡單,今天上午,我跟我原來的領導一起參加了一個會議,在這個會議上,須叔詳細地談了郭先生的理論依據和驅凶之術,甚至準確找出了一間發生過命案的屋子……尤其是他跟一位被他嚇哭的女士說,只要用他教的方法,就可以從此不再受縊死鬼的糾纏,所以我鼓起勇氣找到他,想向他學習一下,怎樣才能擺脫李媛的凶靈的糾纏,怎樣才能找到一間沒有發生過命案的屋子……」說著說著,淚水再一次流下了她的面頰:「我沒有任何的惡意,沒有什麼其他的目的,我只是恐懼,只是無路可去,無家可歸……」

老皮抽完了一支煙,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靠著門框,又抽出一支煙叼在嘴裡,用打火機點燃。

「那麼,你在北京的那套房子賣掉了嗎?」張超突然問道。

唐小糖愣住了,就連李文解也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目瞪口呆,他們一起看著張超,好像看著一個坐在公交車上的乘客硬搶司機手中的方向盤!

老半天,唐小糖也沒琢磨明白他是什麼意思,茫然地搖了搖頭。

「那麼肯定也沒有請特種清潔工打掃吧?」張超笑嘻嘻地說,「等今晚忙完活兒,我們跟你一起去趟北京吧,他們要是沒時間去,我和須叔跟你去,須叔負責驅凶,我一個人幫忙打掃,完事你那房子交給我來幫你賣掉吧,我拿個中介費就行,都是熟人,這塊肥肉你就別便宜外人了吧?」

李文解有點生氣了:「超哥,你沒看出小唐是在很痛苦地講述她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嗎?這個時候你怎麼還想著做生意的事兒?」

「嗨,死人天天有,生意可不是天天都能做,好不容易逮到個機會,可不能放走。」張超用手梳理了一下油光鋥亮的頭髮,努了努尖細的嘴巴,「再者說了,買賣凶宅跟買賣墳地沒什麼區別,都是哭起來一個比一個痛不欲生,談價時一個比一個斤斤計較,死人不能再活,活人還得活著,悼念死人和做死人的生意不衝突。小法醫你說完了慘痛往事沒有?說完了就給我開個價碼,我知道契稅一降,二手房中介公司把北京的房價炒到天上去了,不過,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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