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座凶宅 4

張超和老皮一個拿著墩布,一個拿著抹布,在主卧里擦擦抹抹的,只片刻的工夫就清潔完了,然後一起到客廳里聊天。王紅霞依舊一副沒醒過神兒來的樣子,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兩眼還是發直。

須叔帶著李文解,來到主卧的窗邊,就站在倪兵弔死的那根暖氣管下面,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李文解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後向窗外望去:不知什麼時候,原本鉛板一塊的天空,突然像發生了大陸漂移一般,裂解成了幾十甚至上百塊黑壓壓的不規則板塊,而這些板塊本身,看上去也都有幾十甚至上百層厚重,在板塊與板塊的空隙之間,有一些閃爍不定的光芒,好似閃電,又好似蒼天因為恐懼和不安而發生了心顫……就在這壓抑得如魔鬼宮殿一般的天宇下面,很遠的地方,隔著小區花園、圍牆、公路、河道,一座豎立於河心的山丘上,躺著一棟別墅,輪廓好像縊死者的舌根。

「那個地方……難道是楓之墅嗎?」李文解眺望了很久,不敢確信。

「是啊!」須叔說,「咱們這支清潔工小組第一次工作的地方,那一次你表現得很好,勇敢,勤快,認真,敢於提問。」

「不不不。」李文解連忙搖搖手,「其實那一次,我是真的服了您,在一個發生了不啻於屠殺的犯罪現場,指揮我們清潔每一處血跡和污漬,毫不畏懼和慌亂,傍晚時,天都擦黑了,您說樓上好像還有個凶靈沒有驅除,就一個人走了上去,我看著您的背影都不免肝兒顫,左等右等您都不下來,眼看別墅的光線和外面的天色越來越黑暗,我把各種可怕的可能都想到了,不瞞您說,當時我真想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就在這時,您下樓來了,神情那個淡定啊,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似的,我一百個折服。」

須叔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自然:「這……這沒什麼,古語有云,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如果一個人真的能做到《詩經》上說的『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那麼走進任何凶宅,也都可以無所畏懼了。」

「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

站在他們附近的唐小糖,心中默默地將這句話念了一遍,似乎有所感悟。

「文解,我給你講過,凡是自縊者死亡的屋子,往往比發生過兇殺案的房間更凶,這個不用我再啰嗦,關鍵問題是,怎樣才能確保將自縊者的凶靈徹底驅走,而不讓他害新的居住者,這裡面的講究很多。我們這一行有句老話叫『知其凶,亦知其所以凶,方能驅凶』,你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李文解想了想道:「就是說,進了凶宅以後,不光要知道凶靈在哪裡,還要知道凶靈受害的原因是什麼,才能將它徹底驅除。」

「你解釋得不錯。」須叔點了點頭,「然而這句話的後面還跟有一句『自縊之凶,不必問所以凶』。注意,這裡用的不是『不可問』,而是『不必問』,可以知道凶靈成凶的原因嗎?當然可以,但知道也要裝作不知道,因為一個人自縊,實在是有各種各樣的原因,說到底都離不開『絕望』二字:失業、失戀、退學、戴綠帽、患了絕症、難逃法網,等等等等,一道自縊者打成結的縊索,看起來弔死的是一個人,其實吊的是整個世界都承載不住的絕望。因此,驅凶師走進自縊者死去的屋子,不必問其自殺的原因,而只要做好四件事即可。」

「哪四件事?」

「請縊索、除殘穢、辟骨骼、掩硃色。」

李文解低頭想了一想,笑著拱了拱手:「還請須叔詳解。」

「有個香港老電影名叫《開心鬼》的,不知你看過沒?黃百鳴和袁潔瑩演的,一個秀才怎麼都考不上進士,在寺廟裡懸樑自殺,靈魂附著在麻繩上幾百年,有一天幾個高中生到古廟裡躲雨,不小心把麻繩帶回了家,朱秀才的靈魂也就一路跟了過來。大概很多人以為這純粹是編劇的杜撰,其實有真實的成分。」須叔說,「清初著名學者張潮編輯的《虞初新志》,記載了一件真實的事情:有個小偷,半夜去一人家中行竊,見床上坐一婦人,床側有一女鬼向她不停叩拜,婦人淚流很久,才拿起繩子要上吊,小偷一邊大喊一邊拿了竹竿從窗戶里捅進去,猛扎那女鬼,這時全家人都醒了。女鬼消失,婦人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手裡拿著繩子要做什麼。大家趕緊感謝那個小偷救人。然後『發床側之壁視之,其中梁畔,實有先年自縊繩頭尚存』。」

不光李文解聽得瞠目,連唐小糖也張著嘴巴半天合不攏。

「一段自縊的繩頭沒有摘下,於是自縊之鬼也就在室內徘徊不去,這樣的事例,在古代筆記中不勝枚舉。不過,也有些記載,指留在凶宅內的縊索並非縊鬼的附身之所,而是行兇之器。」須叔繼續說道,「清代學者樂鈞在《耳食錄》一書中寫過一個叫劉秋崖的先生,他是個曠達之士,夜裡讀書,見窗外一婦人鬼鬼祟祟地將一股麻繩藏在稻草垛里,然後溜進了隔壁人家。劉秋崖好奇,走出屋子取出麻繩,『長二尺許,腥穢撲鼻』,連忙將麻繩藏了起來。這時先前那婦人回來了,見麻繩不見了,氣急敗壞,她猜到是劉秋崖拿走了,上門討要,並告訴劉秋崖自己乃一縊鬼,已經找到了鄰家一人做替代,不還她麻繩則無法轉生,劉秋崖堅持不給,救了鄰人一命。與此相仿的還有《子不語》中的屠戶朱十二,他仗著自己膽子大,拿著殺豬刀走進一棟凶宅里,三更後,燭光青色,見一老嫗持繩而入,朱十二舉刀斬繩,老嫗把斷繩系在一起,朱十二復斬之,反覆多次,老嫗無奈而走。」

李文解恍然大悟:「這麼說來,拿走縊索還真是件必不可少的事情,但為什麼要說『請縊索』呢?」

「縊索雖為不祥之物,縊鬼也屬極凶之靈,但說到底還是可憐之人行可憫之舉,所以用一個『請』字表示同情。」須叔說,「再來說『除殘穢』,自縊之人,因為身體鬆弛的緣故,有可能在屍體的下方出現大小便失禁,甚至遺精,這些都屬於殘穢,必須清除乾淨,無需多言。」

李文解點了點頭。

「還有『辟骨骼』,這個極其奇特。」須叔嘴角滑上一抹詭異的微笑,「還是《虞初新志》中的記載,凡是發現自縊而死的人,『尚在懸掛未解時,即於所懸身下暗為記明』,就是打上個記號。等屍體解下之後,將標明記號的地面『深為挖取,層層撥視,或三五寸,或尺許,或二三尺,於中定有雞骨及各如骨之物在內』,這時要趕緊將其焚燒,這樣屋子裡才不致再有自縊之事發生。」

李文解皺起了眉頭,看了看鋪著瓷磚的地面:「這恐怕是古代住平房才行得成的事情了吧,擱到現在,往下面挖,住在11層的人該不幹了。」

「呵呵!」須叔發出了一聲乾笑,「古代的做法,現在當然不必拘泥,否則郭先生的飯碗早晚要砸。清末吳慶坻寫的《蕉廊脞録》里,還記載過用蛤蟆做『救縊死丸』呢,現在醫院搶救上吊自殺的,還不都是用心肺復甦術。再說了,剛才說的這三條,你應該能分辨得出,都是小郭先生的道行,還沒到我們大郭先生的境界,接下來這第四條才是我要說的重中之重——掩硃色。」

一直站在他們後面悄沒作聲的唐小糖,聽到這句話,更加豎起了耳朵。

「從前我只告訴你,清潔工進入自縊者的屋子前,一定要拿走身上所有的紅色物品,裝入一個黑色的袋子里,因為黑色乃萬色之魘,一黑可掩百色,但我從沒講過這是什麼原因,更沒說過清潔工進入自縊者的屋子後,同樣需要把紅色物品拿走吧。」須叔對李文解道,「紅色——也就是硃色,在很多人看來,代表著吉祥、富貴,但在驅凶師的眼中,它充滿了無可遏制的熾熱、奔放、猛烈、渴求,而這些情感換一個辭彙表達,就是『慾望』。」

「慾望……」李文解喃喃地重複道。

「這個世界上,一切悲苦哀怨,皆因慾望而起。人一旦死去,就是所有慾望的熄滅與中止,如同火滅一般。所以古人特別注意,在喪事過程中忌用一切紅色,包括屍體的處理方式,當用黑土埋之,而不能用紅火燒之,否則等於讓鬼魂將沒有滿足的慾望以及因慾望沒有滿足而產生的悲苦哀怨,帶到陰間和來世,乃大不利。今日之世,反對土葬,強推火葬,不知生出多少恨恨而死、死猶恨恨的厲鬼!」須叔慨嘆道,「因此,《閱微草堂筆記》中說『女子不以紅衣斂,紅為陽色,猶生魂故也,故銜憤死者多紅衣就縊,以求為祟』,意思是那些心中充滿仇恨的女人,上吊時故意穿紅色衣服,就是希望死後化為厲鬼,報復導致她上吊自殺的人!」

「啊?!」

他們倆的身後響起了一聲驚呼,李文解回頭一看,只見唐小糖突然捂住了嘴巴,滿眼都是驚恐的光芒。

「小唐你怎麼了?」李文解問道。

唐小糖將捂住嘴巴的手慢慢地放了下來,點著小夜燈的房間里雖然幽暗,但是依然可以看到她的臉色慘白如紙。

須叔卻彷彿根本不知道屋子裡還有一個唐小糖,神色如常地繼續對李文解講述道:「你聽說過天津的小白樓吧,那裡在清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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