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證之勘 9

一口氣把自己的分析給蕾蓉講完,電話那頭的蕾蓉非常高興:「思緲,太精彩了,太精彩了!每條邏輯鏈都是嚴謹的,經得起推敲的,你居然能夠在清潔後的犯罪現場找出這麼多真相,真是太了不起了。你趕緊喘口氣。我估計再過一會兒,須叔該打電話過來了,我會把你的分析講給他聽,然後他一定會把下一座凶宅的提示告訴我,我再打給你,你又得開始下一輪勘查……徐冉怎麼樣?」

因為不願意讓蕾蓉擔心,劉思緲沒有跟蕾蓉說徐冉和楚天瑛受襲的事情:「她很好,應該說是積極配合我工作——你那邊呢?」

「不怎麼樣,剛剛在餐廳,一頓飯的工夫,發生了兩場衝突,趙憐之的養子說陳一新陷害他,趙洪波的老婆指著陳一新的鼻子說要殺了他。總之各種混亂。」蕾蓉苦笑道,「你就別再擔心我這裡了。對了,跟你道個歉,我沒有經過你的允許,就把整個事情連鍋端給呼延雲了,他和你聯繫了沒有?」

「聯繫了,幫了一點忙。」劉思緲的口氣頓時變得冷淡起來。

蕾蓉知道她的脾氣:「對了,思緲,我下午本來要去趙洪波殞命的書房看看,結果被陳一新的保鏢胡岳攔阻,我想等夜深人靜的時候,再去試試,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你最好跟徐冉多聊聊,雖然我相信她絕對不想再提導致上一組特種清潔工全體遇害的慘案,但她是那起慘案唯一的倖存者,她的回憶,也許能幫助我們查出更多的真相。」

劉思緲又看了一眼徐冉,一邊往客廳走,一邊把聲音壓低了一點:「此前,省城的警方也逼迫她回憶過,似乎沒問出什麼有價值的線索,而且讓她很反感,我只能相機而動,慢慢來。你在那麼一座出過人命的別墅里,別輕舉妄動啊……」

「你待的地方不是也出過人命么。」蕾蓉苦笑一聲道,「想想也真有意思,在北京的時候,經常三更半夜要一起出現場,你勘查,我驗屍,沒想到在這離北京千里之遙的城市,我們還是要在同一個時間走進不同的凶宅,躲都躲不開似的……」

掛斷電話之後,劉思緲沉默了很久,也許是被蕾蓉的感慨觸發了心事,她忽然又一次陷入了某種躲都躲不開的傷感之中。

徐冉走到她身邊:「你怎麼了,一副愁腸百結的樣子,打起點精神好不好,你可是我見過的最最了不起的女警啊!」

劉思緲有些吃驚地看著徐冉,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真誠的敬意。

「我剛才聽了你給朋友分析的案情,真沒想到在這麼一個已經清潔過的凶宅里,你居然能分析出那麼多東西!」徐冉說,「如果你能去一趟楓之墅該多好啊,我的那些同伴們……也許就不會白白死去,那個殺害他們的兇手,也不會到現在還逍遙法外了吧。」

說著,她的聲音有些沙啞,眼睛裡也閃爍出一點亮晶晶的東西。

劉思緲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錯了,真正能夠幫助你的同伴們報仇的,不是我,而是你。」

徐冉愣住了。

「犯罪現場勘查固然重要,但歸根結底,這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劉思緲說,「因為兇殺案件發生後,受害者已經死去,不能再講述真相,不能再指認兇手,警方只能靠收集和鑒識物證來彌補證據鏈上的缺口,只能靠法醫的屍檢『讓死者開口說話』,不客氣地說,這些做得再好,也是世界名畫的拼圖版而不是真跡,最便捷、最直接、性價比最高的緝拿兇手的方式,從古到今,莫過於目擊證人的口述,尤其是那些親身經歷了兇殺案,並虎口脫險的倖存者的口述!」

徐冉望著劉思緲,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在楓之墅,真的沒有看到那個殺人兇手是誰……我是被人從後面突然推下山崖的。」

「那麼,那之前呢?發生了什麼事情?」劉思緲問道,「一定是你們在清潔楓之墅時,不經意間發現了指認兇手的某個重要的證物,而這個證物是警方在勘查現場時都忽略了的,所以那個兇手才對你們全體成員痛下殺手。你再好好想一想,每一句話,每一個行為,每一件奇怪的事情……」

徐冉把後背靠在牆上,烏黑的長髮垂下,半掩住了蒼白的臉龐:「我不想再去回憶那座別墅,不是我害怕回憶,而是我總覺得那些回憶都是不真實的,像噩夢一樣,我不知道把這樣的噩夢講出來有什麼意義……你知道嗎,從山崖跌落之後,我並不是一直昏迷的,中間有幾次醒過來的時候:我聞得見自己額頭上鮮血的腥氣,我聽得見流血一樣汩汩的流水聲,其實那是河水在流淌,還有我一聲比一聲粗重的呼吸聲。我想動一動,可動不了,除了頭顱,脖子以下彷彿都不再是我的,我就是一顆人頭而已……我使出所有的力氣,睜開眼皮,四周黑沉沉的,黑暗濃重又粗糙,我懷疑自己已經被埋在了土裡,這時,遙遠的地方,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就那短短的一秒甚至半秒,我這顆人頭好像忽然飛到了山崖上面,飛進了楓之墅,眼睜睜看著我的同伴倒在地上,脖子被掐斷,然後一切都死寂下來……我想這一定是幻覺,我馬上就要死了,不應該再有這種幻覺了,沒多久,又是一聲慘叫,我又看見了恐怖的一幕,清潔工隊伍里最小的張倩,那個活潑可愛的剛滿十八歲的女孩,被一把尖刀插進了心口,她滿臉淚水地向我爬過來,一邊爬一邊哭著喊『徐姐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身後拖著長長的血痕……那個時候我真的很希望自己快點死去,我不想看著我的同伴們、朋友們一個個地被殺害,我不想因為目睹了一切,而變成一個滿腔怒火、縱使死了也要找到真兇報仇的凶靈!」

說著說著,她突然痛哭起來。

劉思緲靜靜地站在她的對面,直到她的哭聲漸漸停止,才抽出一張面巾紙遞給她。

徐冉擦乾淨淚水,看著劉思緲,這位女警的表情有些奇怪,既哀婉,又嚴肅。

「對不起。」徐冉有點不好意思。

劉思緲沒有說話。

屋子裡靜悄悄的,這棟發生過慘烈命案的凶宅,似乎不是被特種清潔工小組,而是被徐冉的哭聲洗得乾淨了一些,明亮了一些。

「那個……你剛才給你朋友說的,有一點我沒大聽明白。」徐冉很明顯是想打破兩個人之間的靜寂,「你是怎麼推斷出,房東不是殺死王某的兇手的呢?」

「刑偵科學中,專門有一項學科叫『犯罪軌跡學』,主要研究的是罪犯實施犯罪的過程中,可能產生的種種動態軌跡,比如子彈射擊的彈道、血跡噴射的角度等。我以前辦過一起案子,有個女人洗澡時被殺害了,肚子被捅了三刀,辦案的刑警懷疑是她的丈夫做的,但是我勘查現場之後否定了這一推論,從入刀角度和受害人遇害時的位置來看,丈夫必須要站在浴房內才能實施犯罪,但是他只能捅一刀,絕無可能連捅三刀。」

「為什麼?」徐冉瞪大了眼睛。

「因為那個玻璃浴房實在是太窄了。」劉思緲說,「丈夫如果拔出刀來,再捅第二刀、第三刀的時候,胳膊肘必然有一個向後的動作,而這個動作,以入刀時的力度考量,一定會撞到玻璃上,而且我們將相關數據輸入電腦後,力學模擬試驗證明,那個玻璃必然會被撞碎,問題是那塊玻璃不但沒碎,連變形都沒有。所以我們最終推理認為,妻子是自殺的,刀把上的指紋被淋浴噴頭的強大水力沖乾淨了。」

「好厲害……」

「王某被殺也是同樣的道理。那個高低床的上下間距非常有限,如果是房東殺的王某,以案情概要中的記錄,他身高1米85,估算他的臂長,他掄起鎚子再反覆砸下的過程中,鎚頭高舉時一定會多次撞擊上層床板的底部,絕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全無坑窪,所以,殺死王某的兇手應該是一個個子不高的人。」

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響了,劉思緲趕緊掏出來一看,是蕾蓉打來的,接聽之後,她從犯罪現場勘查箱里拿了一把鑷子,然後走進主卧,蹲在了那堆燒邪之後灑上的沙堆前面,然後用鑷子輕輕地扒拉著,尋找著,終於,夾到了一塊堅硬的東西。

「你在幹嗎啊?」徐冉走過來問。

劉思緲慢慢地舉起鑷子,指著上面夾著的暗紅色物體說:「看見這個東西了么,須叔給蕾蓉打電話說,這就是我們要去的第二座凶宅的位置的提示。」

那是一截已經啜食得乾乾淨淨的鴨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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