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座凶宅 5

他們站在樓下的門廳里等著須叔。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已經過了歸家的高峰,出來進去的住戶之少,可以用「稀零」二字來形容,站了有十分鐘左右,只見到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慢慢地從外面走進來,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這群穿著淺灰色工作服的人,被老皮兇巴巴的一個瞪眼,嚇得趕緊溜掉了。

「老東西!」老皮嘟囔了一句,從兜里掏出一包煙,遞給張超,張超抽出一支,老皮給他點上,也給自己點了一根兒,就這麼讓自己被瀰漫的煙霧繚繞。

靜謐的門廳,靜謐到感應燈都不知不覺地熄滅了。

黑暗中,每個人的側影都像輪廓模糊、卻又對命運之手的粗糙無可奈何的剪影。

兩根香煙的火光猶如一對兒疲倦不堪的紅眼珠子,絕望而又不甘心地眨啊眨的。

法醫研究中心是絕對禁煙的,加上身邊又很少有吸煙的人,所以唐小糖受不了香煙的氣味兒,忍不住輕輕地咳了一聲。

敏感的感應燈瞬時間亮了。

刺眼的白色光芒,將每個人在黑暗中須臾的自我麻醉驅散,這讓他們像凌晨4點被吵醒的人一樣惱火。

「操!」老皮發作了,他把沒抽完的香煙扔在地上,用腳狠狠地一捻,瞪著唐小糖說,「你他媽是不是專門來給我們找不痛快的?!」

唐小糖哪裡料到自己一聲輕咳,惹出這麼大的禍,登時嚇得說不出話來。

「細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跟我們不是一路人,躲在家裡吃奶的小綿羊,跑來和我們混在一起,天知道你耍的什麼花花腸子!」老皮猛地逼近了唐小糖,齜著歪七扭八的一排黃牙,惡狠狠地說,「須叔說得沒錯,你肯定有鬼!說,你到底為什麼要鑽進來!你到底想要幹嗎?不說實話我弄死你個小丫頭片子!」

唐小糖嚇壞了,她看看四周,試圖用目光祈求援手:王紅霞擺弄著墩布桿,偷偷窺視她的目光里充滿了懷疑;張超仰起頭,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天花板上一個匪夷所思的鞋印,彷彿完全沒有注意到眼前發生的一切;李文解正蹲在地上系鞋帶,目光與她相碰的一瞬間,站了起來——

「文解,你是兄弟不是?要是,今天這事兒你別管!」老皮大聲說,「你看我非把她蠍子尾巴上的那點兒毒汁兒擠出來!」

李文解上前一步,擋在唐小糖面前:「老皮,你是兄弟不是?要是,今天你就不能碰她一根頭髮!」

老皮沒想到李文解真的敢出來擋橫,而且口吻是那樣的嚴肅,反倒愣住了,半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文解,你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上這小法醫了?要是的話,沒說的,哥哥我立刻閃退,並且保證你們家孩子出生時,紅雞蛋的奉上。」

「老皮,你想多了!」李文解清俊的臉孔依然緊繃著,「我幫她純粹是因為她心地善良,絕非須叔說的那種喜歡搞鬼的人。」

「嚯嚯嚯!」老皮的嘴巴圈成了一個圓圈,「見面不到倆小時,你就對她了解得這麼……深入了?」

李文解點了點頭:「因為她就是我跟你們說過的,去年我在北京做流浪歌手時,給過我一百塊錢的那個女孩……」

此言一出,老皮、張超和王紅霞都大吃一驚,唐小糖更是一頭霧水。

「原來是她啊!」王紅霞本來有點提防的神情立刻鬆弛了下來,笑呵呵地說,「我說文解怎麼一個勁兒護著她呢。」

然而老皮和張超還有點將信將疑,這當口,李文解已經輕輕抓著唐小糖的胳膊,將她拽出了樓道,一直拽到樓外面。

夜色正在由灰黑向深黑過渡,小區里到處可見高的矮的、一棵棵或一叢叢的各類植物,都像黑夜尚未整理的磁碟碎片一樣零散地分布在各個角落。不遠處是一道纏著藤蔓的鐵欄杆,把小區和外面的世界分開,再遙遠的地方,傳來嘩啦嘩啦的波浪聲,昂起頭,沉沉的天空如浮屍灌滿水的肚皮一樣臌脹發亮。

「我什麼時候給過你一百塊錢啊?」唐小糖問李文解。

李文解苦笑了一下:「我這不是幫你解圍嗎?」

「嚇我一跳。」唐小糖喘了口氣,「這一天過的,各種意想不到……對了,他們說我看起來不像是個清潔工,我看你也白白凈凈的,不像是做這個的啊?」

李文解道:「我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北京打工,做過流浪歌手,也給企業做過內宣。」

「什麼是內宣?」

「就是做企業內部的雜誌什麼的。」

「那怎麼不好好在北京待著,回到這裡做什麼凶宅清潔工?」唐小糖有點好奇,「這兩份工作可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啊。」

「對我這樣的人而言,人生就是一場無能為力的倒掛,無所謂天上和地下。」李文解的口吻不無酸澀,「工作了幾年,節衣縮食地想買套房子,可攢的那點兒錢,連六環外的蝸居都買不起;租房子住吧,房租也在不停地漲。去年年底,女朋友跟我分手了,我沒法怪她,愛情是浪漫的,婚姻可是現實的,除了氣球,誰也不能一天到晚飄在天上不落地。我一算賬,房租今後要一個人負擔了,從臨河裡到雍和宮上班,地鐵單程票價就得六元,還有吃飯、通訊費什麼的,一個月下來,工資剩不下多少,工作壓力可大到長出白頭髮了。有一天我坐上八通線,看著呼嘯的列車駛入黑洞的一瞬間,突然感到特別特別害怕,因為我知道,自己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逃脫跌入黑洞的命運了,就是暫時靠站,暫時下車,暫時來到地面,暫時照到點兒光亮,也只是為了跌入新的黑洞做準備……我今年28歲,可是我已經看得到自己38歲、48歲、58歲的模樣——這就是一個二十多歲比六十多歲更加絕望的時代!於是,我辭職回省城了。」

唐小糖靜靜地聽著。

「剛回來那陣子,真的是風餐露宿,身上就一點兒錢,不敢住旅館;回鄉下的老家吧,也不敢,爹媽省吃儉用供我上大學,就培養出一跟他們一樣種地的農民,他們得多寒心啊!正找不到路走的時候,看到報紙上招聘特種清潔工,我就來了,而且仗著自己大學是學古文獻專業的,很得須叔的器重,他答應收我為徒,等出師後,就當一名郭先生,雖說到那時保不齊要經常和凶靈打交道,可我既怕純天然的魔鬼,更怕人造的黑洞……」

「說真的,我不喜歡須叔,總覺得他陰森森的。」唐小糖看了一眼樓門,壓低了聲音說。

李文解笑了:「須叔是有點讓人捉摸不透,不過,帶點仙氣兒的人都這樣。」

「你怎麼就相信他真能驅趕凶靈呢?」唐小糖悻悻地說,「他一直是在裝神弄鬼地表演獨角戲呢!說什麼凶靈附在我身上了,胡扯吧他就!」

「一開始我也將信將疑,可是後來他破解了『中家沖滅門之謎』,讓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什麼?什麼滅門之謎?」

「中家沖是我的故鄉,清朝末年,那裡發生過一起特別恐怖的事件。當時村子裡有兩個大姓,一個是我們姓李的,還有一個是姓倪的。有一年,天乾旱很久,沒有水,田裡的秧苗都要乾死了。兩家人聚在一起商量怎麼辦,倪家的男丁多,說乾脆劈開後山,用古時候的木式抽水工具從山那邊的一口大池塘,把水抽到田裡;李家的族長不同意,說那座山讓中家沖背後有靠,一旦劈開,只怕風水寶氣會從岔口流走,惹來禍災……倪家的人不聽,當天夜裡就開工挖山,沒過多久,真把後山挖開了一個大豁口,用抽水機把大池塘里的水引到了中家沖——當然,都灌溉了倪家的稻田。」李文解停了一停,繼續說道,「可是,就在這件事發生後不久的一個夜晚,倪家幾十口子人全都離奇地失蹤了,可不是搬遷,是真的失蹤,娃娃的小木馬還在庭院里搖晃,室內室外卻人跡全無了。」

唐小糖瞪圓了眼睛:「啊?怎麼搞的?」

「不知道啊,我小時候以為這只是個傳說,因為那時的後山根本就沒有什麼豁口,我去放牛時,發現那裡除了有很多沙子以外,並無其他特殊之處。不過鄉下各種傳聞多,中家沖的鬧鬼,多半發生在後山,鬼的種類七七八八:山上飛沙走石,沙子飛向一個路人,路人就死了,這是沙子鬼;還有誰誰誰經過那裡,出來一個鬼,要比高,如果比不過,就死了,這是比高鬼;還有鬼撞牆,就是經過那裡就迷路,一晚上都在原地打轉,這是勞勞鬼……當然,還有各種破解之道,比如遇到沙子鬼,可以扎個稻草人,沙子就都扔到稻草人身上了;遇到比高的鬼,可以拿根扁擔豎起一個草帽,就高過鬼了;遇到撞牆鬼,就撒一泡尿……」李文解說著,大概是自己也覺得有點荒誕,微笑著搖了搖頭,「加入特種清潔工之後,有一天傍晚我跟須叔在河邊散步,聽他講授驅凶的知識,不知怎麼了,突然把倪家失蹤的事說了一遍,他靜靜地聽完,隨口說,這麼大的煞氣,怕是施工時切了祖脈。為了田地一時的收成,卻壞了祖宗的風水,正應了《子夏金門宅經》里的話,『得地失宮,子孫當凶』。我問須叔,那麼失蹤的倪家人去了哪裡?須叔說,正所謂『生有生增,死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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