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指甲 3

屋子裡的景象讓蕾蓉吃了一驚。

與外面完全不同的是,這裡非常乾淨,實木地板打著亮可鑒人的蠟,四白落地的牆上一滴污漬都沒有,正中間一張長條形的柚木會議桌,圍著桌子坐著十幾個人,一俱神情凝重。雖然天花板上的兩盞吸頂燈將屋子照得亮堂堂的,但由於這屋子一扇窗戶都沒有,所以無論傢具還是與會者,都浮泛著一層慘白的光芒,就連他們的影子都像抽光了血一樣乾巴巴的。

見劉捷來了,每個人站起來打招呼。他徑直繞到最裡頭,拉過一張椅子,請蕾蓉落座,然後在她身邊坐下,問對面一個長得像耗子般瘦削而精明的傢伙:「秦局,都到齊了嗎?」

「除了須叔,都到了。」秦局欠了欠屁股說。

「這會就是給他開的,他不來算怎麼回事……」劉捷嘟囔了一句,手指在桌子邊沿磕了兩下,果斷地說,「不管他,先開會!」

屋子裡立刻安靜下來,門口傳來「咔嚓」一聲,顯然是大門被關嚴實了。

秦局開始逐一介紹與會者:街道居委會主任、區治安辦主任、派出所所長、生化危險品處理專家、刑事鑒識專家、家政保潔服務專家、房地產諮詢高級顧問、市政法委官員……蕾蓉越聽越覺得好奇,因為她實在想不明白這麼一群人湊在一起要開什麼內容的會議。

等介紹到她時,秦局不認識,劉捷接過話來:「蕾蓉同志,咱們國家的首席大法醫官。」

隔行如隔山,沒有人覺得這個頭銜有多麼了不起,只向蕾蓉點點頭,蕾蓉也回之以一笑。

「我是咱們市民政局分管殯葬事務的副局長。」秦局介紹完了,進入正題,「那今天的會議就開始了。在座的連我在內都是公安系統的自家人,就不說客套話了。大家都知道,最近兩個月,由於咱們市唯一一支特種清潔工小組不幸全部犧牲在工作崗位上,導致大量的刑事犯罪案件現場——主要指兇殺案的室內犯罪現場,無人清理,群眾意見很大。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得到了在座各位同志的大力支持與幫助,給街道和群眾做了許多工作,這裡首先向大家表示感謝。」

所謂「公安系統的自家人」,是指平時在治安保衛工作中與公安機關配合默契、形成固定合作關係的單位和個人,大名鼎鼎的「朝陽群眾」其實就是成千上萬個這樣的「自家人」,當然,今天與會的「自家人」的級別要高得多。

至於「特種清潔工」,也叫「凶宅清潔工」,則是一個鮮為人知的職業。蕾蓉由於工作的關係,與他們有過接觸,所以了解一些。這個工種的標準全稱是「犯罪現場清理工作」,美國叫「CTS De」——犯罪與傷亡現場去污洗消。暴力犯罪尤其是兇殺案件發生後,一般遵循如下的處理程序:刑警保護現場和採錄目擊者證詞,刑事勘查人員進行現場勘查、提取物證,法醫「收集」屍體證據,並把屍體「打包」,帶到法醫鑒定中心做進一步屍檢,然後是刑事勘查人員確認現場物證都提取完畢,之後現場加封條,不許辦案人員之外的任何人進入,留下一名值班警察看守,直到由專案組下令撤銷封禁,特種清潔工進入,開始清潔兇案的「殘留物」,比如血跡、人體組織、蛆蟲或蒼蠅、布滿彈孔的牆壁和傢具等等,直到整個房間不再留下一點兒發生過兇殺案的痕迹為止。

這個工種的工作環境極其惡劣,要求「鋼膽鐵胃瞎鼻子」,在人們眼裡比法醫還要「不祥」,所以過去很多年,都是市環衛大隊下達行政命令地「派活兒」,派到誰頭上誰只能認倒霉。但是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隨著城市犯罪尤其是惡性刑事犯罪的高發,這個工種不僅越來越被需要,而且對專業化的要求越來越高,所以由公安部門牽頭,民政部門配合,從有經驗的保潔工作者里優中選優,組成了一個個獨立的、專門針對此類工作的「特種清潔工小組」,每個小組的編製在5~7人左右,待遇優厚,儘管如此也少人問津。像北上廣這種大城市,一般有兩到三個這樣的小組,省城能有一個,已屬不易。

但,「全部犧牲在工作崗位上」是怎麼回事?

「我們也嘗試著和市環衛大隊和各大家政公司聯繫,高薪聘請一些保潔人員清理髮生過嚴重暴力犯罪的住宅,很可惜,就算是有個別人願意接受這個任務,也組不成一個團隊。」秦局眉頭緊鎖道,「我沒有責怪任何人的意思,畢竟兩個月前,特種清潔工小組全部罹難一事,在社會上引起了各種各樣的傳聞,搞得人心惶惶的,這個案子也確實發生得非常恐怖和血腥,導致保潔人員普遍對這一工作表現出抗拒情緒……抱歉,今天的會議主題不是這個,我有點跑題了。下面,我要跟大家彙報的主要是:經過近一個月的努力,我們已經用最快速度,培訓出了一個全新的特種清潔工小組,馬上就將投入到工作當中!」

屋子裡立刻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像突如其來的風掠過樹梢。

「好事啊!」一個坐著都能看出水桶腰、剛才介紹是區治安辦主任的老女人大聲說,「都哪兒招聘來的啊?」

秦局說:「構成人員的來歷嘛,有點複雜,只有一個女的是過去做過保潔工作的,其他的三個人:一個是普通的下崗職工,一個以前做過房地產中介,還有一個是一直沒有穩定工作的本科畢業生……」

「這幫人行不行啊?」水桶腰嘴角掛著嘲諷的笑意。

「行不行的也得是他們了,不然哪兒找人去啊!」秦局苦笑道,「有一點大家可以放心,經過我們的集訓,他們對清潔犯罪現場的工作,都具備了一定的能力,這一工種的五大業務:清理垃圾、清除痕迹、消除氣味、殺蟲滅菌、簡單裝修,除了最後一項,他們都可以說毫無問題。」

「那不就行了!」水桶腰一副「趕緊散會我還有別的事兒」的樣子,「這又不是啥技術含量高的活兒,只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誰都能做得好啊。」

「恐怕不能這麼講吧!」劉捷突然說話了,「苦么,逼到一定份兒上,誰都不怕;可要說死,恐怕沒人不怕,畢竟剛剛發生了那起大案子,現在還敢做特種清潔工的,都算得上英雄好漢。」他停了停,把視線投向水桶腰,見她的目光明顯收斂了幾分,繼續道:「大家不要看不起特種清潔工,咱們市現在平均每天發生大約一起室內兇殺案,兩個月是多少起,大家算過嗎?最少六十起!加上半年來其他還沒來得及清潔的凶宅,一百多座發生過命案的住宅就在那裡擺著,在同一個樓、同一個小區里住的居民,心裡本來就夠彆扭的了,再沒人收拾、沒人打掃,他們會怎麼想?秦局在這麼短的時間,把隊伍重新組建起來,我看不錯,很不錯。」

「劉廳長說得對,說得對!」一個笑起來露出牙齦的瘦子諂媚地說。

蕾蓉記得他好像叫羅謙,是什麼房地產諮詢高級顧問。

整個會議室里,劉捷的官銜最大,他一發言,別人自然再不好說什麼,也有人臉上露出「你都一錘定音了還找我們做什麼」的不屑神情,有個傢伙故意呼嚕呼嚕地喝著杯子里的茶水,聲音很大。

就在這時,蕾蓉注意到劉捷和秦局交換了一下眼神,雖然只是幾秒的時間,但劉捷探問的目光,秦局看看手錶,又看看大門,繼而對著劉捷輕輕地搖了搖頭,這一連串動作,都讓她明白,他們是在不無焦急地等待著那個名叫「須叔」的人。

劉捷皺緊了眉頭,右手用大拇指來回搓著食指的指肚,彷彿有件很麻煩的事情,不知道是該馬上去做,還是再拖一拖。

秦局等了一等,依然沒有等到他明確的指示,便把瘦削的肩膀提了一提道:「大約在一個月前,咱們就在這間屋子裡召開了第一次會議,大家還記得不記得,那次,徐三拗同志提出了一個建議,引起了不小的爭議。」

坐在近門的一個座位上,看上去有點邋遢的小老頭,忙不迭地欠了欠屁股,見秦局的意思並不是叫他起來發言,趕緊又坐回去了。

蕾蓉剛才聽秦局介紹時,對「徐三拗」這個獨特的名字印象深刻,知道他的身份是一個什麼家政保潔服務專家,不過怎麼看這老頭都像是翻垃圾桶找易拉罐的環衛工人。

「老徐。」秦局說,「你能不能把那天會議上的提議再說一下。」

徐三拗趕緊又站了起來,彎著腰,嘿嘿笑道:「秦局,上次我開會前多整了幾盅,所以胡扯了幾句,搞得好多領導不高興,今天就不說了吧……」

秦局示意他坐下道:「讓你說你就說,甭那麼多話,你不起個頭,我後邊沒法唱了。」

徐三拗沒敢坐下,神情還是有點猶豫,本來就滿臉的褶子,一擠更跟在沙皮狗的臉上蹭過似的:「好吧……我上次說,老年間,屋子裡要是橫死過人,想找人來拾掇,那講究可多了,絕不是光掃掃地、刷刷牆的事兒,那都是表面工夫,去不了邪氣。這人死了,魂兒可還在呢,尤其是那受了冤的、死得慘的,本來就怨恨這屋子害得自己喪命,不肯走呢,你光拾掇乾淨利落了,人家覺得待著舒服了,更不願意離開了,當然這還算好的,萬一你打掃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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