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蒼黃 第309章 君王意

在鍾門房的帶領下,嘉靖和吳節又走過彎彎曲曲的路,出了陸府。

夜已經很深了,嘉靖還在前面大袖飄飄地走著,且歌且吟,長歌當哭。

從筒子河那邊吹來的春風帶著濃重的水氣,將一切都籠罩在這微潤的氛圍里。

那天上的星星依舊璀璨,閃爍在這一時空的北方天空。

浩瀚無極,日月為乘,陰陽為輦。

但陽春的氣息卻無處不在,河畔的楊柳已萌發新芽,讓在夜色也帶著清新淡雅。

這一片地勢開闊,無論嘉靖如何長嘯俄吟,卻沒有人過問。

「嗚呼,嗚呼!」

……

吳節心中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寥。

一向剛強得陰鬱的嘉靖今日如癲如狂,直如爛醉之人。

這或許是他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面吧?

「嗚呼,嗚呼!」

依舊在大聲長嘯,然後是放聲慟哭。

古人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對於一個君王來說,更是如此。彷彿只有喜怒不行於色,才符合人們的想像。

如嘉靖這般大悲大痛,已不符合皇家的禮制。

良久,嘉靖才站定了,看著前方的河水出神。

「陛下。」

嘉靖緩緩轉過身來,眼睛裡帶著淚光,眸子落到吳節手上的如意:「這柄如意是當年朕進京繼承大位時,文孚親手所制。當年,文孚說『厚璁,在安陸的時候你我兄弟相稱,本以為就會做一世的兄弟。但只要一進正陽門,你我就是君臣。這把如意就送給你吧。』朕知道,他是在祝朕萬事如意。」

「萬事如意,萬事如意,嘿嘿。」嘉靖隨意地坐在河邊的一根栓馬柱上,輕笑:「世事哪能盡如人意,自從做了皇帝,朕與楊廷和父子斗,與夏言斗,與滿朝文官斗,與嚴嵩斗,現在又與文孚斗。這皇帝作得真累啊,竟一刻也不得消停!」

「人倫、感情,對一個皇帝來說,如此的沒有必要,又如此地奢侈,早知道如何,當年就應該留在湖北,做一個太平王爺也不錯啊!」

他仰起頭,看著頭上的星空,面上帶著一絲笑容,似是回憶,又如喃喃自語:「當年,朕小時候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被關在王府里不能出府一步,總想著,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麼樣,又是何等的精彩……有一次,文孚和朕偷偷地從王府跑了出去,在外面逛了兩天。餓得實在頂不住了,去農家偷雞,結果被人發現……朕被人一拳打腫了臉……陸炳卻很不講義氣地跑了,這鳥人……」

嘉靖說起這段話來,斷斷續續,也沒有重點。吳節只能側耳聆,卻不敢插嘴。

嘉靖:「後來,朕和陸炳被抓回了王府,朕畢竟是皇族,可憐那陸炳被打得皮開肉綻。經過那次,王府對朕看得緊了,再沒機會溜出去。再後來朕就做了皇帝,再沒機會遠遊。到現在回想起來,同陸炳偷跑出去的那幾天,卻是朕這輩子唯一見過的世面。也因為挨過餓,受過凍,挨過打,朕從此不再軟弱,遇事從不退縮。」

「那次宮裡大火,朕給困在火場中,陸炳從過來背著朕就向外跑。你猜朕怎麼說的?」

吳節沒有回答。

嘉靖:「朕說,陸炳你來幹什麼,朕是真龍,天命在身,這樣的火如何近得了身。」

「陸炳當時就掉下淚來,『陛下啊陛下,以前在湖北臣就不光彩的逃過一次,這次,臣不逃了,你就給我這個機會吧』……」

正說著話,突然間,遠處的陸府燈火大亮,然後是低低的喧嘩聲潮水一樣湧來,因為隔得遠,聽不真切。

嘉靖好象意識到什麼,猛地直起了腰。

吳節也是心頭一緊,低聲道:「陛下,陸公……走了。」心中不覺微微發酸。

二人就這麼呆在河邊,任憑露水將頭髮和衣裳都打濕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暗中,陳洪快步走過來,一恭身:「萬歲爺,已經確實了,陸炳已然去世。」

「知道了。」嘉靖點點頭,閉上了眼睛,有兩行淚水流下來。

須臾,才睜開眼睛:「玉熙宮維修工程貪墨一案,內閣和司禮監可有定案?」

吳節心中一震,猛地記起上次去司禮監值房是所看到的那一幕。如果沒有猜錯,此事定然是嚴世藩和李家父子相互勾結。

嚴世藩若因貪污被皇帝治罪,吳節自然是樂見其成。但李家父子是李妃的至親,此案只怕會牽扯到裕王,到時候難免會讓景王從中漁利。

首先這事同吳節無關,二則,吳節和裕王府本有淵源,也懶得過問。

卻不想到,今日竟然在這樣的情形中被嘉靖翻了出來。

陳洪回答道:「稟陛下,此事東廠已經查得清楚了,上報內閣和司禮監議論之後,已得出結論:玉熙宮維護工程共虧空白銀九十三萬兩,已盡數被工部營繕所所副陸軒貪墨。」

「啊!」吳節忍不住叫出聲來,怎麼可能,這事明擺著是嚴世藩和李偉父子所為,如今卻誣陷到陸軒頭上了。

陸軒已是獃子一個,話都說不囫圇,在營繕所就是個擺設,說他貪污,鬼都不信。

嘉靖慢慢地轉過頭來,看著吳節,目光如同要將他看穿了。

吳節立即醒悟,這是在找替罪羊啊。

作為一個父親,嘉靖自然明白景王和裕王的皇位之爭,也不想看到兒子們因為這事大動干戈。他老了,只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兒子們平平安安,和睦地圍繞在自己身邊,享受天倫之樂。

這案若真追究下去,嚴黨固然要脫不了關係,可富裕王府也要牽連進去。到時候,景王借這個機會攻釁未來的儲君,朝中政局又是一番動蕩。

還不如就勢下坡,那陸軒頂缸,並一舉剷除陸家在朝中的勢力。

心中嘆息一聲,吳節將頭低了下去。

嘉靖緩緩道:「陸軒不過是一個正八品的官,他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嗎,必須深挖,銀子也要盡數追繳回來。」

陳洪:「萬歲說得是,這九十三萬兩銀子都落到陸繹、陸煒手中。臣已有確鑿證據,還請陛下明示。」

嘉靖猛地站起來,一揮袖子:「查抄陸府,捉拿一干人犯,追繳賊贓。」

面上卻是騰騰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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