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76章 熱油鍋里的一滴水

後世有一句話:命苦不能怪政府,點背不能怨社會。

那麼,在明朝,只能怪嘉靖皇帝了。

吳節報名之後,本打算在家裡好生修養幾日,好好過個平安祥和的春節。再全力溫習功課,準備二月的會試。

可沒想到,皇帝家的事情會這麼多。

可憐吳節在現代社會不過是一個文科生,可做了天子身邊人,又因為懂得一些基本的會計知識,竟然被嘉靖當成財會人員使。

一口氣幹了幾天財務,加上天生對數據反感,吳節被折騰得人都瘦了一圈。

大明朝雖然設有戶部尚書,可國家的財政權力都由嘉靖一手把持,可以說形同虛設。作為皇帝身邊的財務助手,吳節看數字看得頭疼。突然想起後來張居正搞的那個考成法。將官員的政績都用數字進行量化,每天所看的數字比自己不知道要多多少。

這一點就不得不讓人心生敬佩,作為一個現代人,比起古人只在先知先覺上有一點優勢。至於行政能力,還是權謀、智慧,還差得遠呢!

漸漸地,隨著春節的臨近,北京城中響起了稀疏的鞭炮聲,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硝煙味道。西苑裡也多了一份年味,一大早,嘉靖就讓黃錦帶著幾個小太監,將幾盞紅燈籠掛在屋檐下,紅艷艷地甚是醒目。

玉熙宮的工程已經到了收尾階段,主體部分都已經完工,只剩幾座屋子還在刷漆。

但嘉靖已經等不及了,早早地就搬回了原來那間精舍。

油漆未乾,熏得人睜不開眼睛。還好嘉靖不怕冷,大冬天的依舊門窗大敞,且不生火。被凜冽的北風吹了幾日,屋中的氣味總算恢複正常。只冷得厲害,在那裡呆一天下來,包括吳節在內,一個個都凍得嘴青面黑。

皇帝搬回玉熙宮,工匠們做起工了都異常小心,生怕驚動了大明朝的天子,見了聖駕也都要迴避。因此,掃尾的這些活計就越發地慢起來,也不知道會拖延到什麼時候。

說來也怪,李家父子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來這裡了。日常事務都由陸軒主持。可這傢伙好象已經傻了,怎麼指揮得動工匠們。

他在宮裡,整一個就是擺設。上次見到皇帝的時候,見嘉靖一身儒袍,傻乎乎地衝上去問這位兄台姓甚名誰,什麼功名,可要做一場文會。

結果被幾個太監圍住一頓好打,吳節見他傻得實在厲害,心中不忍,勸了半天,才讓太監們停了手。

這事也驚動了嘉靖,一問,才知道是陸炳的孫子。

嘉靖嘆息良久,也不再計較了。

這一日,吳節又來到西苑,一想到嘉靖那間冷得跟冰窟窿一樣的房間,心中就一陣畏懼。

走到門口的時候,還猶豫了半天,本打算先去旁邊的值房裡喝碗熱湯再說,屋中就傳來了嘉靖的聲音:「吳節進來,有事。」

「是。」吳節將心一橫,低頭走了進去。

卻不想,屋中今日燒了地龍,溫暖如春。在外面呆了半天,剛一進屋,被熱氣一逼,身上突然有了一種潮濕的感覺。

「這個嘉靖今日怎麼轉了性子,他可是從來不烤火的。」

吳節心中奇怪,抬頭看去,屋中卻多了一個七八十對的白鬍子老頭,身上霍然穿著一件正一品的官服。

這讓他大吃一驚。

明朝不設宰相,內閣首輔也不過是正二品。

正一品大多是加銜,比如三公,用來賞賜德高望重的功臣,沒有實權。

這還是吳節穿越到明朝之後,第一次看到一個官居一品的大官。

那人瘦得厲害,也老得厲害,作在那裡閉目假寐,一副糊塗了的樣子。

嘉靖盤膝坐在蒲團上,態度和藹,正與那老頭小聲地說著話。

可那老頭還是迷糊得厲害,回答起皇帝的話來,也是有一搭無一搭,好象並不放在心上似的。

很明顯地可以看出,嘉靖皇帝同這個老頭子已經說了很長時間話了,耐心已經用到極至。

見吳節進來,嘉靖鬆了一口氣,指了指吳節,又指了指那個一品高官:「吳節你來得正好,這位是宗人府大宗正,正與朕商議景王的事情,你同大宗正商議一下,等下替朕擬一道旨意。」

說完,就將眼睛閉上了。

「是,陛下。」吳節這才明白過來,這老頭原來是負責皇族事務的大宗正啊,難怪穿著正一品的官服。

走到老頭子跟前,從他手頭接過一疊公文,只看了一眼,吳節就是一愣,突然感覺一絲不對勁的地方。

這疊公文總的來說有兩件事,一件是御使彈劾景王在湖北藩地侵吞百姓土地,要求朝廷依法辦理。

另外一樁則是景王寫信說他要進京給父皇拜年,人已經走到河北境內了。

第一件事情還好辦,既然內閣將這彈劾摺子轉到宗人府,估計是不想走司法途徑,以免傷了朝廷臉面。大不了由宗正府出面,讓他把土地退回去。然後,皇帝再下一道詔書,訓斥就是了。

不過,這事卻有一樁麻煩的地方。御使們在彈劾景王的摺子上除了將景王痛罵一通之後,不知道那一股筋犯了,竟然扯到裕王身上。說同為王爺,同為陛下的親生骨血。怎麼景王就藩的時候,陛下就賞賜了那麼多財物。而裕王俸祿僅夠自己和家人、府中的差役、侍衛的日常開支和工酬,而這筆俸祿有時也不能如期領取。

景王可以在藩地為所欲為。而裕王朱載垕只能鬱悶地困在自己的府邸,他和他的家人還受到錦衣衛的監視,特務們嚴密觀察著裕王府的動靜,上至王爺下至侍從,讓王爺生活在形同軟禁的環境之中。

陛下這樣做就是絕大的不公。

……

明朝的御使有一項特殊才能,可以將一件芝麻綠豆大的事情無限拔高,最後將火引到皇帝身上。

吳節略一思索,提起筆來,代替嘉靖在紙上寫了一道很簡短的聖旨。大意是,皇帝知道景王的日子不好過。但朝廷自有制度,藩王的俸祿都有一定之規,不能隨意更改云云。著令景王,將侵吞的土地都退給百姓,將來也不得滋擾民間云云。

這種機關公文雖然都是古文,但大概格式和現代社會也沒什麼區別。吳節學得就是這個專業,卻也難不倒他。

從頭到尾,吳節都將這事的性質控制在景王行為不檢的範圍之內。

若是上升到法律層面,處理起來就複雜了,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不得不說,這個景王是個惡徒。不過,惡人自有惡人磨。他和裕王為儲君之位爭成那樣,將來隆慶皇帝登基之後,會饒過他嗎?

寫好之後,吳節將聖旨交給皇帝。

嘉靖看了一眼,突然淡淡一笑:「你倒是什麼人都不得罪,兩面討好。少年老成是好的,可若是一碰到事情就先想著不得罪人,卻是不對。好吧,大過年的,朕也見不得這種煩心事,准了,原文發過去。」

吳節沒想到自己的心思被嘉靖給猜出來了,心中有些佩服。這個嘉靖,在揣摩人心上還真是有一手。景王畢竟是皇帝的兒子,只怕他也不肯採用法律手段。他們自家人的事情,我一個外人攙進去做什麼?

相比起第二件事來說,景王侵吞百姓土地一事根本就算不得什麼。

景王和裕王為了爭奪太子一位,早已勢成水火。

景王的封地在湖北,可被冊封之後,這傢伙就一直賴在京城不肯就藩,怕的就是一旦離中樞,將來嘉靖若有個三長兩短,裕王一登基,就沒他什麼事了。

在京期間,景王有可以結好嚴黨,引為盟友,很是搞了些風雨。

後來高拱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這才聯絡起一大群官員,在上半年將他給轟出了京城。

他在湖北才呆了沒幾個月,現在又想借過年探親的機會回京城。

還來了個先斬後奏,前腳請求回京陪父皇過年的摺子剛送到京城,後腳他的人已經到了河北。

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來,景王這次來京城,就沒打算再回去。

可天子也是人,百姓過年合家團圓,你總不能不讓皇帝父子團聚吧。

也因為這樣,內閣才將這事轉到宗人府,讓皇帝自己決定。

「景王要進京一事,大宗正怎麼看?」皇帝緩緩地問。

這事關係到朝局,牽扯太大,嘉靖也有些為難,忍不住出言諮詢,目光落到大宗正身上。

可問了半天,卻沒有聽到回話。

定睛看去,大宗正已經閉上了眼睛,腦袋像雞啄米一樣不停點著。

嘉靖聲音大起來:「皇叔,醒醒,朕在問你話。」

大宗正本有王爵,論起輩分來還高嘉靖一輩。嘉靖的聲音很大,但大宗正卻打起鼾。

「這個皇叔,這個時候竟然睡得著。」皇帝苦笑一聲,轉頭盯著吳節,眼睛裡有一點綠光閃爍:「你沒睡著吧?」

這目光中帶著一絲期盼,又帶這一絲古怪。

看得出來,嘉靖還是想見景王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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