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現場

呼延雲和夏祝輝穿過衚衕,來到一條有點斜的小街上,街道兩邊的欒樹,枝葉繁茂得猶如搭起了一條綠色的長棚。一開始,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是悶著頭並肩走,後來不知怎麼的就打開了話匣子。

也許是剛才老夏講的一番做父親的感受觸動了呼延雲的某根心弦,他說起了自己和父親間的各種不愉快,夏祝輝聽得很認真,快講完的時候,呼延雲苦笑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老爸為什麼總是看不起我,總是不能理解我,總是希望我像他一樣,找個好單位,待上一輩子。」

夏祝輝笑了笑說:「這就是當爸的,什麼也不盼,就盼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穩穩噹噹的。」

「他難道就不明白,我不想按照他認為好的方式生活,我不喜歡走在他安排好的道路上?」呼延雲有點鬱悶。

「他怎麼會不明白啊。」夏祝輝說,「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每個當爸的,從孩子出生第一天開始,就開始擔心,你知道他最擔心什麼?」

「擔心孩子生病?」

夏祝輝搖了搖頭。

「擔心孩子沒出息?」

夏祝輝又搖了搖頭。

「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最擔心自己有一天不在了,照顧不了孩子怎麼辦,所以,越老就越害怕,不是怕死,而是怕孩子走上一條坑坑窪窪的路,萬一跌倒了,自己沒法像小時候那樣,扶著他重新站起來……」

呼延雲有些驚訝,一時默然。

「可是,我不能原諒他打我的那一記耳光。」他忽然說。

聲音沉鬱,好像是在胸腔里憋了十幾年。

夏祝輝停下腳步,望著他,滿眼的困惑。

「剛才姚隊說了白皮松林事件……其實現場比他說的還慘烈,警察到達後,把我們這些受傷的學生送到醫院,醫生給我檢查、包紮完了,讓我到觀察室休息,這時我爸得到消息,趕到醫院來了,衝進觀察室,直接就給了我狠狠一記耳光,然後罵我『混蛋』『惹是生非』啥的。」呼延雲憤然道,「他哪裡知道我們是自衛,是為了正義和尊嚴而戰鬥!」

「我要是你老爸,我也會給你大耳刮子的。」夏祝輝說。

呼延雲一愣:「為什麼?」

「我管誰是正義,誰是非正義呢,我只知道,我的孩子差點把命送了,不管什麼高大上的理由,兒子不能死在老子前頭,懂么!」

呼延雲傻了,接下來徹底陷入了沉默。

他們並肩走了很久,呼延雲突然問:「段新迎出獄後,應該到紅山路派出所報到過吧,你見到他了嗎?」

夏祝輝點了點頭:「服刑犯人出獄後回到家,都要到住地所屬派出所遞交釋放證和相關材料,辦理戶口登記手續,這是老規矩。段新迎來所里辦手續的時候,不是我給辦的,但是我後來見過他一次。」

前面已經能望見紅都郡那貼著仿古紅色瓷磚的樓體了,在藍天為背景的畫面上,好像一棟棟空降的歐洲城堡。

夏祝輝指指小區北側路上的一家咖啡館,說道:「我就是在那裡看見他的。」

咖啡館也是用深紅色的仿古瓷磚裝飾的,與紅都郡顯得十分融洽,好像是住宅樓休憩時伸出的膝蓋,赭色門框的上面用綠植裝飾出幾個英文字母,想來是咖啡館的名字,隱約還能看見玻璃窗裡面掛著只有晚上才會點亮的一串串彩色燈泡。

呼延雲有些驚訝:「他去喝咖啡?」

「不是咖啡館,是旁邊那家兒童用品店。」夏祝輝指著門口擺著光頭強和熊大熊二雕塑的「快樂兒童用品店」回憶道,「有一天晚上,我從街那頭往這邊走,遠遠瞅見,段新迎駝著個背,手插在兜里迎著我走了過來,由於他低著頭,所以沒看見我,我正想要和他打招呼,突然,那家店外面的音箱放起了《爸爸去哪兒》的歌曲,段新迎好像嚇了一跳,怔怔地站在門口聽著,看他那神情,眉眼都像是結了冰一樣,傻獃獃的,搞得我也不好意思和他打招呼了,我從他身邊走過,走了很遠,回頭看時,他還站在原地聽著那首歌……我想他大概是出獄後第一次聽到這首近兩年才流行開來的歌曲。」

老爸,老爸,我們去哪裡呀?

有我在就天不怕地不怕,

寶貝寶貝我是你的大樹,

一生陪你看日出……

不知道為什麼,呼延雲的腦海里回蕩起了《爸爸去哪兒》的旋律,以前他只覺得這是首爛大街的流行歌曲,這時卻忽然覺得——並相信自己的感覺一點沒錯——

那個時候,站在「快樂兒童用品店」門口的段新迎,一定是想起三年前不幸去世的女兒了。

呼延雲深呼吸了一下,讓心潮平靜下來,問夏祝輝:「你……見過段明媚么?我是說她活著的時候。」

「怎麼沒見過?特別好的一小姑娘,瘦瘦的,一雙大眼睛黑不溜秋,一眨一眨會說話似的,腦袋後面總扎著個馬尾辮,就是營養不良,頭髮有點黃,跑起來好像拖著只小松鼠,又可愛,又讓人心疼。」夏祝輝嘆了口氣說,「老段失業後,媳婦跑了,家裡一個生病卧床的老父親,連治病的錢都沒有,他壓力大,又沒辦法,經常喝酒喝得醉醺醺的,然後就倒在街頭嘀嘀咕咕地說胡話,他那個人,就一個字——『慫』,喝多了說胡話都不敢大聲,段明媚很懂事,只要天黑了,看她爸不回家,就上街去找,找到了,一個人搬她爸不動,就求街坊鄰居幫忙,有一次撞上我這個穿警服的,拉著我不停地說好話,讓我救她爸爸,好可憐哪!」

呼延雲說:「於家請的律師跟我說過,這附近的街坊都說段明媚很『仁義』。」

「仁義,那小姑娘當得起這倆字。」夏祝輝說,「可是從古到今,誰攤上這倆字誰倒霉不是?」

「那麼,段新迎的老婆你見過么?」

夏祝輝說:「聽說過,沒見過,據說長得還算標緻,可惜不是什麼好鳥,當初看上老段做技工時有倆活錢兒,嫁了她,她的單位遠,為了遷就她,老段在她單位附近租了個房子一起住,還得兩頭跑,接長不短地回來照顧他起不了床的老爸,等老段一失業,她拍拍屁股就跑了,這種女人,誰娶了她,那祖墳上可是冒了黑煙了。」

正在這時,夏祝輝突然喊了一聲:「鞏柱!」

正在不遠處的人行道上匆匆走過的一個小夥子,停下了腳步,眯起眼睛看了看這邊,黑紅黑紅的面膛上頓時浮現出憨憨的笑容,走了過來,到了近前「啪」地敬了個禮:「夏哥!」

「甭跟我來這一套。」夏祝輝笑著拍了拍他胳膊,「聽說你不在協警隊了?不是幹得好好的嗎?」

鞏柱還是憨憨地笑:「掙得太少,事情太多,還有危險,而且名聲還不好,所以我就不做了。」

「那,用不用我給你介紹到城管隊去?」

鞏柱連忙擺手:「那我還不如回去做協警呢……」

夏祝輝哈哈大笑,笑得很開心,這是早晨見到他以來,呼延雲第一次見到這個傢伙露出如此真誠的笑容。

夏祝輝又問:「那你現在找到新工作沒有啊?」

鞏柱點了點頭:「有個比較老一點的社區想要我,還有一個幼兒園也在招工,我這不正準備去試試么。」

「嗯嗯,那我就不耽誤你的正事兒了。」夏祝輝說,「不管最後你落腳到哪兒,都跟我說一聲啊。」

「成!」鞏柱擺了擺手,繼續沿著剛才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約十米,忽然聽到有人自身後問道:「鞏柱,你昨晚給段新迎送什麼了?」

青天白日的,窄窄的小街上,彷彿放了一聲響雷。

鞏柱呆住了,他慢慢地轉過身,先是看見了夏祝輝張大的嘴巴,然後才看到了旁邊那個神情嚴肅的娃娃臉。

「昨晚你不是找段新迎,還遞給他一塑料袋的東西么?」呼延雲問,「裡面裝的是什麼啊?」

夏祝輝這時才反應過來:「鞏柱,你給段新迎送啥了?我都不知道,你們倆怎麼還會有聯繫啊?」

鞏柱慢慢地低下了頭。

昨天晚上,呼延雲在監視屋裡,居高臨下地看見了那個和段新迎「接頭」的保安,長年偵查各類罪案的原因,他早就能通過一個背影、兩行髮髻牢記住犯罪嫌疑人的特徵了,更不要提一連串有明顯行為特點的走路動作了,所以他馬上通過一個突如其來的提問,把鞏柱「鎖定」在了面前。

「他就是你看過的材料里提到過的,那個在做口供時前後差別很大的保安。」夏祝輝低聲告訴呼延雲。

原來如此!呼延雲想起來了,沒錯,張昊在第一次見面時就曾經和他說起過,事件發生的那天傍晚,段新迎找不到女兒,要去紅都郡尋找時,守門的保安說見過段明媚走進小區,那個保安的名字就叫鞏柱,而且在段明媚死後,他作為證人,接受了警方的兩次調查,第一次是在案發當晚,他直言不諱,坦蕩磊落,而在第二次調查時,僅僅過了一天,他的態度就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