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對峙

段新迎在一張「臨時拘押情況申報表」上填完每個空格,又在最下面一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正要轉身準備離開,卻發現身後站著的姚代鵬,正用一雙獵犬般犀利的眼神盯著自己。

他平靜地擦著他的肩膀走過。

「站住!」姚代鵬厲聲說。

段新迎站住了,慢慢地側轉過身子。

姚代鵬走到他面前,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好幾遍,段新迎就那麼站著,一動不動,任對方的目光像削皮器一樣在自己身上剝皮削骨。

「都說『監獄像學校,小弟升大佬』,你這據說過去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角色,蹲了三年大牢,居然也能鍛煉到做了壞事之後臉不變色心不跳了。」姚代鵬嘲諷道,「別以為你乾的那點兒事情我不知道,群眾的眼睛還雪亮呢,更別說我們這些管群眾的了,你聽著,你最好給我放老實點兒,別老放著正經日子不過,見天琢磨著背後捅人家一刀。」

段新迎點點頭,拔腿要走。

「我還沒說完。」姚代鵬攔住他,「你給我離於文洋遠點兒,聽見了沒有?」

段新迎微微一笑。

「你笑什麼?」姚代鵬把眼一瞪。

「我的意思是,姚隊,沒用的。」段新迎依然是一笑。

「什麼沒用?」姚代鵬有點糊塗。

段新迎把他的凸嘴唇撅了撅,包裹不住的一排門牙綻開古怪的笑容,眼睛裡放射出銹跡斑斑的凶光:「沒聽說過么?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該死的總要死,誰都攔不住,還有,您也甭老盯著我,您沒坐過牢吧?您沒在勞改農場養過豬吧?農場里的耗子,個頂個的大,餓極了偷偷咬小豬崽一口,豬崽疼得吱吱叫,你甭理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過去了,你要是拿著菜刀擀麵杖把它逼到死角里,它不咬豬崽了,改咬你了,你沒準兒還不如那豬崽禁咬呢。」

姚代鵬目瞪口呆地望著段新迎,他面對過無數窮凶極惡的歹徒,聽過他們聲嘶力竭的謾罵和恐嚇,也直視過他們那困獸猶鬥的可怖目光,但是從來沒有從他們口中聽到這樣直接的、有條理的、惡毒且充滿文採的威脅。

這種威脅不是猛獸的獠牙而是毒蛇的信子,不是陷阱里的尖刀而是雨夜中的電纜,充滿了不可預知和在劫難逃,這使他內心油然升起一股恐懼感,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後挪了一下右腳的腳後跟,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面對的這個相貌醜陋的、長得像一隻黑猩猩的小個子的胸腔里跳動的也許不是一顆人類的心臟。

他到底是誰?他到底想做什麼?

定了定神,姚代鵬避開段新迎的目光,望向鬱郁蒼蒼的柏樹,嘴裡說出的話貌似強硬其實也有點蒼蒼鬱郁:「看不出你還真是蝦兵蟹將混成龍王了,居然敢跟警察這麼講話了,好啊,我等著你咬我,你咬不死我我咬死你!」

段新迎又是一笑,走了。

姚代鵬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一團怒氣壓裹在心裡,像是哽在喉頭吐不出的一口黏痰,很久他才朝地上惡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什麼他媽玩意兒!」想來想去竟覺得不如去扁呼延雲一頓解恨,於是大步朝公園座椅那邊走去,誰知只看到派去拘押呼延雲的那個刑警,呼延雲本人卻全無蹤影。

「人呢?」姚代鵬大聲問。

那個刑警哭喪著臉:「被帶走了……」

「被誰帶走了?」姚代鵬勃然大怒,「你一個大活人眼睜睜看著嫌犯被帶走,你他媽吃乾飯的啊?!」

然而那刑警一句話就讓姚代鵬變了啞巴:「沒轍啊隊長,我真的惹不起,那是市局反恐組……」

市局反恐組是今年年初奉上級指示,為應對日益複雜和嚴峻的恐怖威脅而組建的,在市局各個部門中擁有緊急事態處置優先權,連大名鼎鼎的「豹子頭」特戰部隊都隸屬其下。頗為引人深思的是,這個反恐組建成後,竟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組長,經過考核,所有潛在的組長人選的反恐思維都還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市局局長許瑞龍無奈之下和美國反恐局(CTU)進行溝通,對方給出了個建議人選——劉思緲。

這可給許瑞龍出了個大難題。

收入低、壓力大、壽命短、升職慢,這幾個問題導致近幾年國內刑偵人才缺失現象十分嚴重,正是由於意識到這個問題,他才苦心培養了蕾蓉、林香茗和劉思緲多年,並在他們海外留學成績優異之後,想方設法把他們弄回國,在法醫、刑偵和刑事科學這三個重要領域挑起大梁來,「那可是許局的三個寶貝疙瘩」,市局的人都這麼說。可是自從林香茗出事後,最重要的刑偵一線就算是瘸了腿,最近這幾個月,本市的重大刑事案件的破案率直線下降,好多案子只能掛起來,要知道去年年底新一屆部長履職後,不僅從嚴治警,而且要求破案率和職務考核直接掛鉤,許瑞龍覺得這麼下去自己都快「掛」了,所以任命已經擔任刑事技術處處長的劉思緲兼任大案組組長,這樣做的結果有兩個,一個是破案率迅速攀升,一個是劉思緲那張瓜子臉瘦成了錐子臉。

現在如果再讓劉思緲掛反恐組組長之職,非把這姑娘累吐血了不可,可是想來想去實在無第二人選,沒辦法,許瑞龍找到劉思緲跟她商量,誰知劉思緲一口答應下來,這倒讓許瑞龍於心不忍了:「思緲,你身子骨扛得住嗎?」

「沒事。」劉思緲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簡潔。

這一任命報上去,部里竟立刻准了。劉思緲由此一躍成為市局實權最大的警官,直轄刑偵、刑技和反恐三大公安主體部門,不要說姚代鵬這等角色了,連幾個副局長見到她都點頭哈腰的。

所以,對這一切並不知情的呼延雲被押進市局刑偵總隊的審訊室,看到一眾高級警官分列左右,審訊桌後面坐著低級別的劉思緲時,不禁一頭霧水——不過更令他一頭霧水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驚動市局半數以上高官的事兒。

因為林香茗的緣故,劉思緲在這個世界上最最痛恨的人就是呼延雲,呼延雲對此心知肚明,所以進來之後一言不發。

也許是缺乏睡眠的緣故,劉思緲的眼圈比較黑,她也不說話,只慢慢地翻看桌子上一疊資料,呼延雲料想那應該是自己的檔案。

啪啦,啪啦,啪啦……劉思緲的指尖傳來很緩慢很緩慢的翻閱檔案的聲音,像是在慢條斯理極有耐心地剝著皮。

很久很久,或者時間並不長,沒有窗戶的審訊室感受不到時光的流動,觸手可及的只是沉默帶來的壓力,而這正是審訊前必須對犯罪嫌疑人施加的。呼延雲很清楚這一點,可是他依然覺得無形的壓力讓脊梁骨感到無法施展的酸痛。

「呼延雲。」劉思緲用十分冷漠的口吻說,「你報警說有一樁爆炸犯罪即將發生,是怎麼回事?」

「是我弄錯了。」呼延雲直截了當地回答。

「本市的反恐形勢很嚴峻,你也是經常和我們警方打交道的人,對此應該有一個清醒的認識,任何人為製造的爆炸案件都首先考慮是恐怖事件,任何恐怖事件警方都有不設限的緊急處置權——」劉思緲突然加重了口吻,「豈是你一句『弄錯了』就能了結的?!」

「你老實交代,到底是怎麼回事!」旁邊一個臉孔活像在鐵板上烙過一般的警察厲聲說。

呼延雲是個秉性剛毅的人,一旦打定主意,九頭牛都拉不過來。在聽說自己從段新迎家找到的白色粉末僅僅是白糖的時候,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這事情的是可忍孰不可忍體現在如下兩方面:第一是自己這個聰明過人、算無遺策的推理者居然被犯罪嫌疑人像猴子一樣耍了,第二是耍他的人竟然是他從小學時代就沒放在眼裡的段新迎!

所以,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下定決心要單獨解決這件事,必須讓每一個膽敢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的混蛋都知道他的厲害!所以,他不準備對劉思緲講得太多,因為如果「說來話長」,勢必要從林香茗給段新迎做的那份心理鑒定報告說起,而但凡和林香茗有關的信息,都會讓劉思緲起過敏反應,那樣一來,一場鬥智必定演變成逼供,那可不是他的目的,他必須要讓段新迎輸得心服口服!

因此,他只說自己受人委託,寸步不離地保護一個名叫於文洋的中學生的安全,因為懷疑這個學生踢的足球被調包,而在附近又發現了某個一直仇恨他的人的身影,所以才報警,弄出一場誤會……

呼延雲說的和警方掌握的情況(主要根據姚代鵬的口述)差不多,這樣一來,事情的嚴重性立刻降級為一般治安事故了,審訊室里的警官們都長吁了一口氣,天天跟劉思緲這個苛責刻薄的冷麵女王一起辦案,每人懷裡都揣著速效救心丸呢。

然而劉思緲卻不動聲色地把桌上的材料又細細看了一遍,突然冷笑一聲:「呼延雲,這份材料顯示,你給姚代鵬打電話報警的時間,比你在足球場上處理那個無辜的足球的時間,至少提前了十分鐘,也就是說,你說你保護於文洋並不準確,因為你沒有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反倒是寸步不離地盯著段新迎,讓他的一舉一動都不錯過你的視線,這樣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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