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走火

於文洋扶著欣欣慢慢站了起來,看著她小腿上的傷口,流露出比傷在自己身上還要痛楚的神情:「走,我送你去醫院吧。」

欣欣搖搖頭:「沒事,你趕緊抱著阿賓回家去吧,我沒大礙的,等會兒到醫院掛個急診,包紮一下就沒事啦。」

那隻消化不良的史賓格犬,剛才被於文洋抱著一起栽倒在地,隨即跳出老遠,一頓狂叫,現在看沒什麼事了,又溜回主人的褲腿邊。

姚代鵬擰著段新迎的胳膊,來到他們身邊,問於文洋:「這個人剛才把麵包車的手剎放了,故意讓車溜下來撞你們,你認得他嗎?」

段新迎翻起眼皮,看了看於文洋,冰冷的目光將整個溫度都拉低了10℃,又把眼皮垂下。

於文洋顯得十分驚訝,很明顯,他認出了段新迎,但是猶豫了片刻之後,他搖搖頭說:「不,我不認得他。」

「小子,算你命大。」姚代鵬說,「走一趟吧,到派出所錄個筆錄。」

「我不去,純粹是一場意外,我又沒有什麼事。」於文洋的表情,好像一個沒有尿的人被同學硬拽著非要上洗手間似的。

「這可由不得你。」姚代鵬上來就要拉於文洋,誰知斜刺里閃過一人,豎掌如刀,向下一揮,正好砍在姚代鵬的手腕上,疼得他哎呀一聲大叫。如果一般人早就用另外一隻手來捂住手腕了,但是姚代鵬的另外一隻手依然擰著段新迎,絲毫沒有放開,他忍著痛倒退半步,微微彎下膝蓋,做了一個半蹲的動作——這是警員遇到突發情況時的標準防守姿態——受傷的右手從衣袋裡掏出警官證,對著襲擊他的人吼道:「你敢襲警?」

襲擊者是個虎背熊腰的高個子傢伙,滿臉的痤瘡幾乎遮住了他那雙比痤瘡大不到哪兒去的眼睛,面對姚代鵬的警官證,他先是一愣,然後肅立不動,雙手叉開,五指向上抬起,表示服從。

姚代鵬掏出手銬,把段新迎鎖在旁邊一個自行車存車架上,然後對襲擊者厲聲說:「身份證?」

襲擊者掏出身份證遞給他,還附上了一張證件,在姚代鵬低頭看時,在他耳邊低語了兩句。

姚代鵬點了點頭,對於文洋說:「你趕緊回家吧,注意安全,發生任何事情記得第一時間報警。」

於文洋和欣欣告別,抱著阿賓向家走去,那個滿臉痤瘡的襲擊者跟在他後面五步遠的地方,走得十分沉穩,既不近,也不遠。

「警察同志,您可得給我做主啊!」那個麵包車司機走過來委屈地說,「要不然我還得賠撞壞人家車的損失費,我冤不冤啊!」

許多圍觀的人也上來雞一嘴鴨一嘴地議論。姚代鵬把他們統統驅散,走過來對段新迎說:「你是想現在交代,還是換個地方交代?」

段新迎靠在存車架上,面無表情:「我交代什麼?」

「跟我耍花腔是不是?」姚代鵬說,「你放開那個麵包車的手剎,我看得一清二楚!」

「然後呢?」段新迎昂起臉,本來就外凸的嘴巴凸起得更高了。

「什麼……然後?」姚代鵬有點糊塗。

「我是說,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看到我放開那個麵包車的手剎了嗎?」段新迎說,口吻沉著得像跟4S店商量理賠方案,「如果沒有,那就是你一個人的說辭,除非你能拿得出其他證據,不然連你把我銬在這裡,都是違法行為,別以為你有個證件就可以信口開河,說風就是風說雨就是雨,建設法治國家,懂么?」

姚代鵬勃然大怒,一把抓起段新迎的脖領子,把他像小雞一樣拎到半空,憤怒的目光逼視著他,簡直能把他烤熟了,但是過了老半天,對面這隻吊爐燒雞愣是毫無懼意,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好像隔著電視屏幕看火山爆發……

姚代鵬慢慢地鬆開手,從褲兜里掏出鑰匙,打開了手銬,對段新迎說:「滾,別再讓我逮到你第二次!」

段新迎揉了揉手腕,揚長而去,矮小的背影在路燈的照射下,卻投射出抻得十分之長的、顯得異常奇怪的黑暗影子。

姚代鵬望著他遠去,也許是牙齒咬合過緊的緣故,腮幫子像脫水蘋果一樣乾癟著,許久,才恢複了常態,他望了望頭頂的夜空,嘴裡念叨了一句什麼,然後慢慢地沿著斜坡向上走去。

麵包車司機只能哭喪著臉等交警來處理這起莫名其妙的事故了。

姚代鵬走上斜坡,在大馬路上站了一會兒,望著在霧氣沉沉的都市裡不安地眨著眼睛的萬家燈火,好像在找哪個窗口裡有自己遺忘了的舊物似的。終於他放棄了尋找,轉過身,來到一個玻璃上貼著「煙酒飲料、日用百貨」的門臉房前面,似乎想進去,顛了半天碎步,最後還是沒進去,嘆了口氣,再轉回來,穿過一片黑黢黢的花壇,在兩棵白楊樹之間的石條凳上坐了下來,把手伸到外衣兜里摸了半天,抽出來時掌心空空,臉上唯餘一抹苦笑。

「嚓——咔——沙!」

一個宛如沙瓤大西瓜被刀尖剛剛探入就自動裂開的聲音,充滿清脆和甘洌地在耳際響起,姚代鵬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只見身後站著一個小夥子,正把一個從拉環口汩汩地往外冒白泡兒的易拉罐遞給他:「姚隊,別忍著了,來一口吧,我請客!」

借著路燈的燈光,姚代鵬仔細地看了小夥子一眼,中等個頭,體型偏瘦,頭髮亂蓬蓬的,白凈的臉上有一雙神采奕奕的小眼睛,在濃重的眉毛下顯得十分機警,他的山根處凹陷得厲害,但鼻樑和鼻頭卻高高揚起,彷彿是故意要擺出一副無論身陷何境都洋洋自得的洒脫,偏偏下面又是兩片有點厚的嘴唇,表現出與鼻子完全不協調的厚道和質樸,這小子,依舊是昔日那個倔強而聰慧的高中生……姚代鵬忍不住跳了起來,叫出了聲:「嘿,呼延雲,是你!」

「看來我這娃娃臉不是吹的,十年不見,還是能讓你一眼就認出來。」呼延雲大笑著再一次把啤酒遞給他,「喝吧,別忍著了!」

姚代鵬接過來,猛灌了兩口,易拉罐頓時輕了一半:「你咋知道我這兒饞啤酒呢?」

「我跟蹤你來著。」呼延雲眨了眨眼,「撞車的事兒你費了那麼多口舌,想必是渴了,看你在小賣部門口徘徊半天,又什麼都沒買,一個男人要是渴了而不喝水,就是饞酒呢,後來你又掏兜,明顯是找煙,結果煙也沒有,看來你是煙酒齊戒啊——抽煙有害健康,我也不抽煙,幫不了你,啤酒嘛,液體麵包,來一罐不算啥的!」

姚代鵬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我都煙酒不沾一年多了,被你小子破了戒。你小子現在名氣大得很啊,上個月我去市局開會,領導還說呢,要是全市刑警能有一個你這樣的,破案率能提高一倍!」

「什麼一倍,至少十倍!」呼延雲悻悻地說,他把姚代鵬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突然換了緩慢低沉的聲調:「姚隊,你出了什麼事?」

姚代鵬愣住了:「我怎麼了?」

「以前你很少抽煙,可是現在戒煙一年了,手指尖依然黃得要命;以前你很少喝酒,可是戒酒一年了走路仍有些踉蹌。最重要的是,剛才你亮出警官證時,我在旁邊看到了,上面標註的警銜居然和十年前一樣!你知道馬笑中吧,全市大名鼎鼎的『痞子警察』,連他這兩年都升職了,你為什麼原地不動?這是不合規矩的——何況你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刑警。」呼延雲誠懇地說,「所以我要問你,你出了什麼事情?」

姚代鵬把啤酒舉到嘴邊,看似想傾入一大口,可是卻只小小地抿了一下,然後慢慢地放下了。十年不見,他的頭髮稀疏了很多,讓本來就顯得咄咄逼人的額頭顯得更尖了,鷹鉤鼻子依舊鋒利,衣衫下的肌肉也一如昔日般遒勁,唯有曾經讓犯罪嫌疑人望之膽寒的雙眼變得渾濁了許多……或者,那裡面竟然流露出少許別樣的溫情。

「一個人十年不升職,真的有那麼糟糕和失敗嗎?」姚代鵬反問了一句,胡茬子上閃爍著酒光。

「我只是問你出了什麼事,並沒有說你糟糕和失敗。」呼延雲一邊扳開另一罐啤酒的拉環,一邊與他碰了一下,「倘若看一看這十年來成功的都是些什麼貨色,我倒寧願來跟你這個不成功的喝一杯酒。」

「哈哈,這個話我愛聽。」姚代鵬咧開嘴笑道,他用啤酒罐蹭了蹭鬢角,「其實也沒什麼,出了點事故,害得我也被拖累了——不過說到底,都是你小子惹的禍!」

呼延雲一愣:「這話怎麼說,咱倆十年不見,我給你惹什麼禍了?」

「你還記得當年為了牛毅被殺一案,我複核案情時,把你叫到你們學校的小會議室談話,臨別時你跟我說的話嗎?」

呼延雲想了想說:「記得,我說:這個世界不應該存在這樣一種法則——只許害人者害人,不許被害者反抗!」

姚代鵬豎起一隻手:「就這句,害慘了我了。」

「到底怎麼回事?」呼延雲瞪圓了眼睛。

「還是得說你小子,有一種力量,很可怕的力量,就是你這個人,連同你說的那些話,有時就像釘子一樣,能楔進腦子裡,總也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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