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密謀

「好,今天我們這堂課不講別的,就請每位同學都說說,你們見過的猩猩是什麼樣子的,從左邊第一豎排開始,大家輪著來!」

劉老師笑著說。她的臉蛋圓圓的,每次一笑就會在雙頰鼓起兩個包,好像趁同學們不注意偷偷往嘴裡塞了兩個李子。

窗外,烏雲滾滾,天花板上噝噝作響的管燈,好像要隨時放電似的。坐在座位上的呼延雲,和班裡其他同學一樣,扭著腦袋,看著教室最後一排的段新迎,此時此刻,這個一頭自來卷,嘴巴外凸得厲害的「借讀生」,正佝僂著脊背站著,他的腦袋垂得很低,一雙小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地面,目光獃滯而無神,像一隻不小心鑽進籠子里並意識到無路可逃的小老鼠。

其實,從段新迎來到這個班集體,呼延雲就從來沒有關注過他。一般來說,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北京的小學裡,一個學生的名字前面假如被冠之以「借讀生」這一定語,那麼基本上他只有三條路可以走,一種是被周圍辱蔑的目光激怒,靠著一雙拳頭打成班裡的「霸王」,一種是完全無視周圍辱蔑的目光,發奮學習成為「學霸」,第三種——也是最多的一種,則是在周圍辱蔑的目光里自慚形穢,主動把自己壓縮成草履蟲一級的低端生物。

毫無疑問,段新迎就是第三種。

呼延雲隱約記得段新迎是上禮拜或者上學期轉進班裡來的,班主任劉老師甚至都沒有按照習慣向全班同學介紹一下這位新同學,就把個子矮小的他塞進了最後一排,最後一排是一個班級的流放地,任何一個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學生都是自生自滅型的,這一點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所以在呼延雲的記憶之中,班裡從來就不存在段新迎這麼個同學,牆報上不會出現他的名字,老師提問絕對不會叫他,集體活動他肯定是被摒棄在外的,甚至連課間追跑打鬧都「追打」不到他的身上。

所以,今天,當班主任劉老師叫著「段新迎」的名字讓他起立時,呼延雲對這個名字以及叫這個名字的同學,感到既陌生又有點熟悉,一如十幾年後在看到林香茗的《在押罪犯行為剖析鑒定書》中出現他的名字時,感覺到的那樣。

事情緣起於「紅五月」歌詠比賽,學校要求每個班必須一個不落地讓所有學生都參加,因此那些看上去衣衫不潔、個人衛生情況也欠佳的「借讀生」才得以在舞台上一展歌喉。然而呼延雲所在的班集體第一次排練時,唱了沒幾句,彈鋼琴的音樂老師就皺著眉頭停止了彈奏:「這是誰啊?跑調那麼厲害?」沒人承認,繼續排練,兩句之後,音樂老師又喊停了,並迅速地將站在前排左手第一個的段新迎揪了出來:「你這同學,怎麼跑調還唱那麼大聲?」

有的同學不懷好意地「嚯嚯嚯嚯」笑了起來。

反覆練習了幾次也糾正不過來,音樂老師也有主意,乾脆讓他站到歌唱隊伍的最後一排,而且只許張嘴不許出聲。但正式比賽時還是出事了。不知怎麼搞的,也許是現場氣氛過於熾熱的緣故,剛剛唱了沒幾句,一聲非常大的跑調的歌聲從最後一排像兔子一樣躥了出來,惹得全校師生笑成了一團,當然,結果是,這個班只拿到了「榮譽獎」。

比賽結束後,甚至還沒有等同學們卸妝,班主任劉老師就把大家都叫回了教室。

她讓演唱時站在最後一排的同學都站了起來,逐個問是哪個唱了那句跑調的歌,一致的回答都指向了段新迎。

「好,你們都坐下——段新迎你不要動,你來說說,為什麼你要唱那句歌呢?排練的時候,不是老師叮囑了,讓你光張嘴不出聲嗎?」劉老師溫和地問。

段新迎嚅囁了半天,才低聲說:「不是我唱的……」

「不是你唱的?」劉老師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那是誰唱的?你指出來,我們絕不放過一個壞人,可是也絕不冤枉一個好人。」

段新迎獃獃地站著,一動不動。

教室里,一時間死一樣沉寂,不但沒有人吭聲,就連稍微動一下就吱呀亂響的課桌椅也都噤若寒蟬,白熾燈的燈光彷彿是瞎子的眼睫毛,打在四十多張小臉上,每一張都浮泛出病懨懨的淡綠色,下半部刷著綠漆的白色圍牆上,一列小腦袋像省略號一樣貼在上面,無話可說。

「段新迎,段新迎。」劉老師叫兩聲,親切得彷彿不忍打擾一個熟睡的孩子,但是當段新迎依舊無動於衷時,她陡然提高了音量,「段新迎,段新迎!」

段新迎抬起頭,看到一張依舊笑意盎然,卻已猙獰可怖的臉孔!

「段新迎,我叫你這麼多聲,你怎麼不搭理我啊?哦,你是不是覺得你一個借讀生就高人一等啊,這個班裡所有的同學都要看你的臉色啊?哎喲喂,你瞧瞧你多麼了不起啊,您一嗓子就把全班苦練了半個月的合唱全毀了,同學們,我們大家一起鼓掌感謝段新迎為我們班爭到了榮譽獎好不好?」

在劉老師的帶領下,教室里響起了一片噼里啪啦的掌聲。

「好啦,段新迎,我們感謝完你了,你怎麼也不說聲『不用謝』?你瞧瞧你多沒有禮貌啊,這方面你就不如你媽,你媽為了讓你上學,找到校長找到年級組,那個會說話啊,嘴裡跟含了兩斤蜂蜜似的,笑得跟一朵花似的,我都學不來,我給你們學學啊——」說著劉老師就翹起眉毛咧開大嘴,嗓子眼裡發出極其古怪的聲音,「劉老師,我這孩子就交給你了,他要不好好學習你該打打該罵罵——哎喲喂,我哪兒敢啊,我哪兒當得起啊?」說後半句的時候劉老師已經恢複了常態,「段新迎,我看你媽挺會做人的啊,怎麼你就沒學她點兒好呢?而且不是老師說啊,你跟你媽長得可不像,你媽長得還行,你呢,長得有點像小猩猩,你可別誤會啊,老師可不是侮辱你啊,你長得就是有點像小猩猩嘛,同學們看像不像?」

「像!」教室里響起齊刷刷的回答,然後是一片爽朗的笑聲,除了段新迎,每個人都在笑,呼延雲也在笑。

對同學們的反應感到十分滿意,劉老師點了點頭:「好,今天我們這堂課不講別的,就請每位同學都說說,你們見過的猩猩是什麼樣子的,從左邊第一豎排開始,大家輪著來!」

坐左邊第一列第一個課桌後面的女生唰地站起,聲音洪亮:「我去過動物園,動物園裡的猩猩可懶了,趴在籠子里一動不動的。」接著,坐在她後面的第二個同學站了起來:「猩猩愛吃香蕉。」接著是第三個同學:「我看過《動物世界》里的猩猩,它們爬樹爬得挺好的。」

劉老師微笑著看著每一個起立發言的學生,但是,凝滯的嘴角彷彿對大家的回答都不是很滿意……

終於,輪到呼延雲了。

他站起來的速度更快,胸脯挺得更直,嗓門也更大:「我也去過動物園,看過猩猩,它們都像段新迎一樣嘴巴凸凸的!」

劉老師欣喜地看著這個學生:「大家聽見沒有,呼延雲用了一個比喻句,就顯得更加生動活潑了。」

於是,再往後的每一個同學都把「猩猩」和「段新迎」聯繫了起來,並且聯繫得越來越緊密,恨不得將這兩者合二為一:「猩猩的毛兒卷卷的,就像段新迎的頭髮一樣」,「猩猩可髒了,身上還有股味兒,段新迎也有股味兒」,「猩猩叫起來嗷嗷的,唱什麼歌都會跑調的……」

段新迎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所有的話他都聽到了,抑或什麼都沒有聽到,好像一個又瞎又聾的老人。

一隻黑色的小甲蟲,從寫字檯的這一頭爬到那一頭,沒有留下一點痕迹。不知什麼時候,原本倒映著窗外天光的玻璃板,突然像電影結束後的幕布,黯淡了一切色彩,於是鋪在玻璃杯下面那塊絨布的墨綠色,使晦暗變成了主角和唯一。

呼延雲心亂如麻,離開椅子,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暮色彷彿是在有意捉弄他,退潮一般向著窗外隱去。不知不覺,他發現黑暗已打濕了自己的腳面,想去開燈,但一種奇怪的思緒襲上心頭。也許那些和往昔有關的人和事,就是熒光表上的分針和時針,在沒有光亮的地方反而能看得清楚一些?不,不應該繼續沉湎回憶了。

沿著記憶的河水溯流而上,對即將開展的工作也許不無意義,但那段河水太遙遠、太曲折、太多暗礁,河道上空永遠黑雲密布,沒有月亮,更不見星光。他沒勇氣也沒力氣一鼓作氣走完。此時此刻,他更需要實實在在、腳踏實地的勘查——哪怕這只是逃避回憶的借口。

於是,他決定去紅都郡一趟,那個以華貴而著稱的小區離這裡並不遠,騎車也就半個小時的路程,何況,如果段新迎還沒有搬家的話,也許還能碰上他——當然,現在還沒有到和他見面的時候。

推開房門,沉甸甸的心事,沉甸甸的步履,就這樣沿著黑黢黢的樓道,朝樓下走去。

來到一樓,樓梯的盡頭宛如孕婦的肚子,忽然開闊了許多,這是傳統的老樓放置自行車的地方,現在已經擠得滿滿登登,呼延雲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山地車拽了出來,騎上去,像所有的頑童一樣用前輪頂開綠色樓門,然後狠勁一蹬,由於一樓兩家住戶在門口種的綠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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