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鳥之死 4

白色的依維柯在國道上賓士著,思緲坐在右邊的單座上,將窗戶打開了一道縫隙,風從外面湧入,吹拂著她的長髮,也把她的目光吹得更加紛亂了。

也許是聚集了太多雲團的緣故,天空有些陰沉。那些雲團把巨大的影子投射在草原上,原本就起伏跌宕的草原,彷彿凸起了一個個灰色的丘陵,當風吹動雲團的時候,這些灰色的丘陵也無聲地涌動著。

只有兩種景象:一種是一掠而過的,比如路邊一叢枯萎的沙棘,幾盞衰敗的金蓮花,一條彎彎的小河,以及河灘上幾棵歪曲的旱柳;一種是綿綿不絕的,比如遠方暗黃色的大地的曲線,比如無限延伸而往前往後都看不到盡頭的國道,還有她那些沉甸甸的思念……

為什麼就是不能忘記呢?

「嘿,美女,笑一個嘛!」耳畔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她一偏頭,眼角剛剛感受到閃光燈的閃爍,就厭惡地把臉又轉向了窗外。

「唉……又沒拍上。」那女人遺憾地嘟囔著。

她叫什麼來著……哦,對了,佟大麗。

一車古怪的人。這個旅程的開端就很古怪。中午,她按照蒙沖發的簡訊中寫的時間和地點,來到了健一大廈的門口。她身穿藏青色的牛仔服,腳踩一雙黑色的休閑鞋,既然只住一個晚上,她就隨便背了一個Crumpler的單肩挎包。這樣的目的只有兩個:便於運動和低調,但是她站立時傲然昂首的身姿,以及美艷絕倫的眉目間一縷淡淡的憂傷,還是讓很多路過的人不禁回頭。

時間快到了。

幾個人簇擁著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那男人已經謝頂,嘴唇已經夠肥厚了,可眼袋比嘴唇還要肥厚。他穿著高檔的黑色西服,不知道為什麼,脖子上卻系了一條金環蛇似的彩色絲巾,顯得既富貴,又庸俗。思緲厭惡地發現,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朝著自己身上瞟。

「蒙總,您看是不是我們坐依維柯,您還是單獨坐一輛車……」一個臉像柴犬一樣狹長,身材又瘦又小的男人剛說了一句,就被那個戴絲巾的胖子打斷了,「節約!節約!我說過多少遍了,怎麼就記不住?難道都要像我那個敗家子似的,去買盒煙也要開著車去?!」

柴犬臉的男人一臉尷尬地笑著。

這時,旁邊一個身材異常豐滿的40歲左右的女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從褲兜里掏出手機看了一看,立刻左顧右盼,然後將目光鎖定在思緲的身上。

她走過來,滿臉堆笑:「劉思緲小姐?」

被習慣稱為「警官」而不是「小姐」的思緲,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哎呀,可真是個超級大美女啊!」豐滿的女人伸出手來,「我叫佟大麗,健一公司的企劃部主任。剛剛接到我們蒙少的簡訊,說他臨時有事來不了了,給你打手機你沒有接,他很著急,讓我告訴你,並向你道歉。還有,請你繼續和我們一起去眼淚湖散心。」見劉思緲毫無和她相握之意,又悻悻地把手縮了回去。

劉思緲這才想起,自己的手機不僅調成了振動,還放在了包里,拿出一看,六個未接來電,都是蒙沖打的,最後有一條簡訊:「思緲,我臨時有事,不能陪你去眼淚湖了,十分抱歉,請你原諒。祝你旅途愉快,玩得開心。」

不知道是什麼事,竟纏住了這個一直追著自己的小夥子的腳步……不過也好,這段旅途不用面對那麼多根本不想面對的溫情了。

佟大麗給她逐一介紹。戴絲巾的胖子是健一保健品公司的總裁蒙健一,蒙沖的父親;柴犬臉的男人叫宮敬,是公司的總裁辦公室主任;那個穿著黑色弔帶裙,戴著墨鏡、大腿上裹著性感黑絲襪的漂亮女人叫焦艷,是蒙健一的秘書,不過一看她和蒙健一說話時的輕佻和始終保持在半米內的距離,就知道「秘書」這個詞還有更深一層含義。

最後和思緲握手的是個頭髮雪白的老人——李家良。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總是溫和地笑著,看上去很慈祥,但不知道身份。

這時,一輛依維柯從街角開過來,穩穩地停在了眾人的面前,車門打開,他們依次走了上去。

思緲在右邊靠窗的一個單座上坐下,佟大麗坐在自己左邊的雙人排上,蒙健一和焦艷坐在她前面一排,宮敬貌似到最後一排去了。不知什麼緣故,李家良這個老頭子徑直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連司機都很驚訝地問他:「你怎麼坐這兒來了?」

他笑笑說:「視線好,而且,我認識路。」

那個司機回頭清點人數,目光一下子定在思緲身上。

他長得十分粗壯,兩隻小眼睛像狼牙一樣兇惡,滿臉的橫肉,笑一笑就像被切爛了似的綻開。

現在,這張猙獰的面孔像噩夢一般陡然籠罩住了思緲。

思緲毫不猶豫,立刻向他射去兩道陰寒刺骨的目光。

從警數年,她有一條重要的原則:對付任何挑釁的惡狼,你要第一時間告訴它——我敢宰了你!這樣,它就會乖乖夾起尾巴滾開。

現在也不例外,那個司機訕訕地把頭扭了過去。

車門關上,車子開動了。

起先,焦艷還嗲聲嗲氣地和蒙健一說著什麼。坐在他們後面的佟大麗透過雙排座之間的凹口,惡狠狠地盯著那兩個後腦勺;宮敬跟上了發條似的,一會兒跑過來一趟問每個人要不要喝礦泉水,然後灰溜溜地回到後面去。李家良則很沉靜地直視著正前方。而那個叫蒙如虎的司機——思緲感覺到他通過後視鏡在窺視著自己。

開了半小時後,出了市區。車廂裡面的人們大多靠著車座,半張著嘴巴酣睡起來。思緲也有些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很久很久。

身子向前大幅度地傾了一下,她醒了。

車停在一個簡陋的高速公路服務區。

放眼望去,彷彿一面掛了很久的壁畫被撕掉了:那些熟悉的高樓大廈、公路橋樑,或者並不熟悉的茅屋磚房,鄉間小徑,統統不見了,所余唯有一片廣漠無垠的草原……

蒼黃。

冬天快到了,這裡已經沒有綠色。

這時,焦艷踮著腳尖、提著弔帶裙的下擺,一臉怨氣地從服務區後面出來,一上車就尖叫著:「那個廁所你們可千萬別去,臭死啦!」

蒙如虎扭著腦袋,看著她被黑色絲襪緊裹的小腿,嘿嘿笑著。

焦艷落座的時候,偏了一下頭,惡毒地盯了思緲一眼,像是恨不得剜她一刀。

她這是什麼意思?思緲想。

香茗,為什麼我就是不能忘記你呢?

就在思緒漸漸陷入陰霾的時候,草原也被暮色籠罩了,西邊一輪夕陽,像一團燒了很久卻總不開的水,放出病懨懨的白光。

「還要多久啊?」焦艷突然發出一聲嬌嗔,「累死我了。」

「快了快了……」一直沉默的李家良忙不迭地說。

這個「快了快了」其實不確切,車子至少又開了一小時,車窗外已經漆黑一片,猶如墨染。

思緲覺得有點冷,把窗戶關上,緊了緊衣領。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她聽到了一片噼噼啪啪的聲音。

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她還是清楚地知道,起風了!只是沒有想到風會起得這樣急,這樣猛,這樣烈!彷彿一秒之前還是平靜的海灘,一秒之後就沉入了翻滾的海底。

「操!」蒙如虎大聲罵著。

車前窗被狂風席捲起的沙礫打出了上千道細小的磨痕。

「快到了快到了……」李家良說著,聲音有些顫抖。

「老李,你不是總說自己在這兒插隊過五六年嗎?怎麼連個道兒都弄不清楚?」蒙健一煩躁而不屑地說。

「好多年沒來了……」李家良結結巴巴的,思緲覺得這老頭子怪可憐的。

「等一下!」李家良突然喊了一聲。

車子「嘎」一聲停下,蒙如虎瞪起眼睛,「怎麼了?」

「後退,後退,再往後……對,右邊那條小路,看到沒有,一直開下去就是了。」李家良說。

借著車燈的光芒,思緲看到草原上有一條很淺很淺的小徑。

狂風從車門車窗等間隙湧入,發出犀利的吱吱聲,彷彿無數顆尖利的牙齒在啃噬著鐵皮。

「快開車!」焦艷大叫起來。

蒙如虎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盤,離開了國道,沿著小徑一直向草原的腹地開去。

車子劇烈地顛簸著,每個人的臀部都像安了彈簧似的,在座椅上一刻不停地彈跳。

李家良手指著前面,嘴裡不停地念叨著「這邊,這邊」,蒙如虎開了好一陣子,還是沒有見到目的地,不禁惡狠狠地說:「你指的這什麼破路,一直在打轉轉——」

話音未落,就聽見李家良大喊一聲:「就是那兒!」

車子停住了。

一棟黑黢黢的二層小樓,陰森森地矗立在夜幕下。

好像……

思緲琢磨了半天,不知道用什麼詞比喻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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