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鳥之死 3

睫毛顫抖了一下。

沉重的眼皮,猶如壓著石頭,但已經蘇醒了的意識拚命地撐開它,撐開它……像在用力地擦拭著一塊毛玻璃。

終於睜開了,然而一片漆黑。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已經徹底沉入了死亡的泥沼,但一股消毒水味道,通過鼻腔刺激了她的感知力,讓她漸漸感受到後頸在枕頭上壓出的一片酸脹,身上的被子那令她窒息的裹挾,以及輸液針頭在手背上扎出的一段冰涼。

還有,左手手腕上的隱隱作痛。

沒有死成,獲救了,躺在醫院裡了。她想。

腦海中一片空白,沒有慶幸,也沒有惋惜,生和死對她而言,都是一塊鹽鹼地,沒有什麼分別。

門開了,醫院樓道的燈光,在病房地板上鋪下一片矩形的淡黃。

接著,淡黃如退潮般隱去,門被重新關上了。

一個人輕輕地走到了她的身邊,坐在椅子上,打開了床頭燈,光芒均勻地灑在來人那張圓潤的面龐上。

思緲望著她,嘴唇翕動,沒有出聲,但是能分辨出是在叫「姐姐」。

蕾蓉把被角往她的肩膀上拉了一拉,輕輕地說:「好好休息……我陪著你。」

什麼都沒有問,沒有同情的勸慰,也沒有冷峻的責備,然而思緲的心中卻感到一絲暖意。

幾天後,她痊癒了,從神戶市立中央市民醫院出院那天,蕾蓉訂好了車,直接送她到機場,路上對她說:「回國後,不必說什麼,除了許局和我,別人什麼也不知道。」

思緲點點頭。自己出事後,日本警方通過證件獲知她的身份,一定馬上通知了北京市公安局,許瑞龍立刻封鎖了消息,並派蕾蓉趕過來了。

她把頭靠在椅背上,慢慢地閉上眼,失血過多的身體還是感到疲憊。住院的那幾天,她頭腦空空的,有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忘記了自己為什麼割腕。

現在,香茗的面容又浮現於腦海。

痛感襲來,猶如鋸齒,在手腕那道剛剛癒合的傷口上嘶啦嘶啦地來回切割。她咬住下唇,儘可能地攤開手掌,讓手腕鬆弛一些,再鬆弛一些……

掌心一熱。她睜開眼睛,看到蕾蓉兩道溫暖的目光。

蕾蓉抓著她的手,微笑道:「救你的那個小夥子,還真的很不錯,你住院後,他先是買了大捧的鮮花要送給你,可是醫院為了防止患者花粉過敏,不讓他把鮮花帶進病房,他就天天來看你。直到昨天,他家裡有事情需要處理,才匆匆回國。」

救我?小夥子?劉思緲訝然望著蕾蓉,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被賓館的人發現並施救的呢。

「呵呵,看來你還不知道,救你的那個小夥子叫蒙沖,是國內一家保健品龍頭企業老總的公子。他和朋友到日本來玩,就住在你住的那家賓館。那天晚上他喝多了酒,誤闖進你的房間,才把你救了……你也真的是命大。」

劉思緲依舊一臉茫然,她的記憶從割腕到病床上醒來這一段,宛如被格式化一般,一片空白。

回到北京的轉天,她到局裡上班,早晨8點半到的,9點整傳達室打來電話:「劉處,有個叫蒙沖的來找您,讓他上去還是您下來?」

市公安局是准軍事機關,來客不僅要登記,還要經過層層檢查,麻煩得很。思緲索性下了樓,走到大門口,便看見一個虎背熊腰的小夥子——靠著一輛黑色保時捷站著,圓圓的紅臉膛下面有一圈細細的絡腮鬍子,神情有些拘謹,像孩子似的摳著手。一見思緲,他像彈簧一樣「砰」地站直了,傻呵呵地笑著,右手的食指不停地撓著鼻翼。

思緲走到他面前,淡然一笑,伸出手來:「你好,真不好意思給你添了那麼大的麻煩,謝謝你救了我。」

這一笑,卻把蒙沖看呆了,足足有五秒,才伸出厚實如熊掌的雙手,一把握住思緲的右手,又如觸電般鬆開,說道:「必須的,必須的……你身體徹底好了吧?」

「徹底好了。」思緲又是歉意地一笑,「本來應該是我去謝謝你的,可是也沒有你的聯繫方式……」

「沒關係,沒關係。」蒙沖搖搖手,「今天中午有事嗎?我請你吃個飯,好嗎?」

「這個……對不起。」思緲柳眉微蹙,「我出國將近一個月,好多公務堆積著,必須抓緊處理,所以,還是改天吧,好嗎?」

「好!」蒙沖很痛快地答應著,打開車門,從副駕座位上拿起一大捧鮮花,呈給劉思緲,「送給你的,請一定收下。」

思緲接過,花香沁人心脾。她看了一看,從白百合環繞的最中心,將三朵紅玫瑰抽出來,遞給蒙沖。

「其他的我收下,這三朵還給你。」

「為什麼?」蒙沖有點尷尬。

思緲沒有回答,擺擺手,轉身離去了。

沒有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我只能接受一個人的紅玫瑰。

蒙沖望著那個美麗的背影,如痴如醉。

接下來的日子裡,蒙沖向她發起猛烈的「攻勢」:簡訊不斷地發,電話不停地打,鮮花一天一捧(紅玫瑰依舊鑲嵌在中心),不管思緲的回應多麼冷淡,不管思緲怎樣處理他那些熾熱的鮮花,總之他仍是一副不追到手誓不罷休的架勢。

但是,一無所獲。彷彿就是把心剖出來給她,她也不為所動。

愁苦萬狀的蒙沖,找到了在市局工作的老同學,打探劉思緲這個「堡壘」為何如此難以攻破。老同學一聽就笑了,拍拍他的肩膀,「我說哥們兒,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世界上只有兩種女人:拿錢買得來的和拿錢買不來的——大部分都是第一種,只是價格不同。」老同學的神情忽然變得很莊重,「至於劉思緲,屬於第二種中的珍稀品種,她心裡有人了,你就是拿金山銀山擺在她面前,她都不會眨一下眼皮。」

蒙沖愣住了:「她心裡有什麼人?比我條件還好?」

老同學眯起眼:「那人是個犯人——但是,卻是我們所有警察都尊敬的一名犯人!」

蒙沖算是徹底暈頭轉向了:「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老同學給他講了林香茗的故事,講完後對他說:「回家拿冷水洗把臉,晚上去三里屯喝兩杯,睡一覺就算了。你小子有福氣,能救她一命,多少人想和她說句話都找不到機會呢!」

那以後,蒙沖沉寂了好一陣子,沒和思緲聯繫。

也就是在這段時間,思緲的舊傷複發了。

以前,她看過很多小說和電影,講痴戀中的人,如果用自戕來擺脫痛苦,卻獲救了,那麼那份不死不休的愛就會被擦肩而過的死神一併帶走,從此踏上新的人生旅程……

全是假的。

死亡,不過是一塊墓地,而愛,是在墓地上開得尤其鮮艷的花。

不死不休……死而不休。

千瘡百孔的心,終於被日復一日的思念,折磨得血肉模糊。

她不忍再次自殺,不願再給蕾蓉和許局長他們添麻煩。自殺是一種權利,但這種權利,人一輩子只能用一次——至少她是這樣認為的。

於是,她變成了一隻想殉情卻找不到石板的水鳥,舉目四望,只有蒼茫的大海,沒有海岸。

她開始酗酒。

家中的酒櫃里,有的是上好的紅酒。每天晚上,她都坐在銀灰色的S形高腳吧凳上,左手扶著一瓶酒,右手拿著一隻水晶杯,自斟自飲。房間里不開燈,也沒有音樂,唯一的聲音就是淚水落在吧台上的嘀嗒聲……當這聲音休止的時候,一瓶紅酒也就見了底。

黑暗中,依稀能看到她伏在臂彎里沉沉醉去的身影,蒙了層水光似的,有一點點發亮。

日復一日。

一天,依舊是黑夜,依舊是紅酒、流淚,依舊是酩酊大醉。當她正沉睡於酒精製造的混沌之中時,手機在吧台上「嗡嗡」地振動起來。她的腦仁像被放在打漿機里攪動一般,疼痛不已,抓起手機,看也不看來電顯示就接聽了。

「思緲?」一個很渾厚的男聲。

「哪位?」她問,氣若遊絲。

「你病了嗎?」那邊的聲音十分關切,「我是蒙沖。」

「哦……有什麼事?」

「我在你家樓下,想找你說幾句話,可以嗎?」

「已經很晚了……」

「我知道,就幾句,就幾句……」蒙沖的聲音幾近哀求。

再怎麼說人家也救過自己一命。思緲無奈地同意了。她下了樓,走出小區,看見蒙沖站在路燈下面,還是靠著他的黑色保時捷,神情拘謹得像做錯事的孩子。

「什麼事?」思緲走上前問,竭力使自己的聲音不那麼冰冷,可是聽上去依然像在審訊犯罪嫌疑人。

蒙沖望著她酒醉未消的一縷腮紅,又兩眼發直,半晌才回過神來說:「思緲……我想約你一起出去旅遊一趟……」

話音未落,就被思緲打斷了:「蒙沖,謝謝你在日本救了我,但是也希望你理解我的心境,我只想獨自一個人靜一靜……」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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