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漸凍

小萌坐在預審室里,低著頭,兩隻眼睛卻像夜半準備溜出洞口的老鼠一樣頂起眉毛,小心翼翼地偷窺著視角內能看到的一切:狹小的房間,四面落地的牆壁,高高的天花板,對面一張木頭桌子,桌子後面有三把藍灰色的椅子。一切都那麼簡陋,簡陋得像一把普通而實用的打蛋器。她預感到自己很快會被打得稀里嘩啦,因此把雙臂和雙腿攏得更緊了。

身後的門開了,三個人走了進來,在那三把椅子上坐下。

身後的門又關上了。小萌立刻感到這間屋子內部的空氣壓強驟然增大。

啪啦啦,三個人好像是把筆和紙什麼的放在了桌子上,然後就寂靜無聲了,彷彿已經離開了這間屋子。但是小萌知道他們沒有動,他們僅僅是在觀察自己,就像三個食客坐在一起,盯著餐桌上的一隻道口燒雞,思考著用什麼方法切割會更順利。這種沉默的力量猶如一台隱形的液壓機,從天花板上一點點落下,壓得小萌彎曲的脊椎快要斷了似的生疼,不知不覺,額頭竟沁出一層汗水來。

她實在忍不住了,抬起眼皮偷偷看了一眼對面三人,雖只一眼,卻印象深刻:坐在中間的是個臉色鐵青的瘦子,目光陰狠;坐在左邊的矮胖子雖然穿了一身警服,但顯得很邋遢,歪著的嘴巴掛滿了痞氣;坐在右邊的那個人眉眼卻十分清澈,看上去也就18歲左右的模樣。

三個人似乎就在等她這一眼,瘦子說話了,聲音嚴厲:「小萌,你為什麼要逃跑?」

「我沒逃跑,我是回家……」小萌揉著衣角說。

「謊話也要編圓點兒。」矮胖子輕蔑地一笑,「你是山東人,買的火車票卻是去山西五台縣的——你把我們警察當傻瓜是不是?」

「不是不是。」小萌咽了口唾沫,「其實是這樣的:阿累去世後,我留下來照顧他媽媽,但是他家的財產大部分都歸了樊一帆,沒人給我保姆費了,我找樊一帆要,她不給,找孫阿姨要——阿累留給她媽媽的100萬元都在她手裡,她卻一分錢也不給我。我要掙錢,我要養活自己,阿累那個家已經空了,這麼下去不是辦法,所以我就想離開了……」

「既然要走,為什麼不光明正大地走,卻一聲不吭偷偷摸摸地走?」瘦子厲聲說,「你和楊薇命案到底有什麼關係,老老實實地交代!」

「冤枉啊!」小萌抬起頭來喊道,「楊薇不是我殺的,我都沒怎麼見過她!」

司馬涼一拍桌子:「你給我老實點!沒殺人你跑個什麼勁兒?!」

小萌低下頭,口裡喃喃自語:「楊薇真的不是我殺的,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

「殺沒殺人,不是你說了算的。」馬笑中懶洋洋地說,「跟這個案子有關的人,案發後都乖乖地接受了警方的調查,就你一個人逃跑。你說你要是警察,會怎麼看?我勸你還是說實話的好,跟警方兜圈子、耍滑頭,吃苦頭的肯定是你自己,不信咱們就試試看。」

小萌坐著,一言不發,目光漸漸有點發直,像站在水壩的後面,看見壩體上的裂縫已經越來越大。

就在這時,坐在右邊的呼延雲突然說話了:「小萌,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嗎?」

話很簡單,聽得馬笑中和司馬涼一愣,不知道他何以提出這麼個怪問題。但小萌身子一顫,剎那間目光變得十分恐懼。

「我想你去五台山,可能是想求神佛保佑你平安無事吧?」呼延雲說,「但是神佛只保佑那些一心行善的人,倘若自己做了壞事,害人性命,以至厲鬼索命,就算是神佛也保佑不了你的,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藏身大雄寶殿,終究逃不了報應……」

小萌的身子像篩糠一樣發起抖來:「我沒殺人,我不是有心的!我不知道會這樣,他本來也要死的……」

呼延雲卻不理她,繼續說著,語調低沉而平靜,宛如在暗夜裡若明若滅的燭火:「楊薇被殺了,樊一帆也嚇瘋了,鏡子中的鬼魂絕不會善罷甘休,因為他死得太冤、太慘了,他要向害死他的人討回公道……」

「你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小萌哀求著,淚珠子像打碎的算盤直往下滾,「我沒有殺阿累,阿累不是我殺的……樊一帆把阿累的葯都倒進抽水馬桶衝掉了,往藥瓶里放了其他一些白色藥片。我看到了,問她是什麼,她說不是毒藥,就是澱粉做的,還拿出一粒放進嘴裡吃下,然後跟我說這是楊薇的計畫:阿累反正也要死的,不如早點讓他死了,省得拖累大家,等他一死,財產都歸了她,她一定會重重感謝我的。我太貪心了,我太貪心了,我就每天給阿累吃那些假藥,我還給樊一帆通風報信,阿累的一舉一動,和小青約會、外出散步什麼的,都是我告訴她的……到了最後那段日子,阿累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得出,他知道我給他吃的是假藥,他知道我是樊一帆她們一夥兒的,但是他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阿累那份把所有的財產都給樊一帆的遺囑,也是楊薇偽造的,讓我簽字『作證』……我聽說楊薇被殺了,現場還有一地的碎鏡片,樊一帆嚇瘋了,我知道這一定是阿累從鏡子里出來找她們報仇了,害他我也有份,我怕極了,我怕極了,才想偷偷溜走,躲到他找不到我的地方去,嗚嗚嗚……」

審訊完畢,小萌被一個女警察帶出預審室,在樓道里撞見了小青。小青叫了她一聲,她一面抽噎一面說:「小青對不起,對不起……」然後就貼著牆邊匆匆溜掉了。

小青莫名其妙地問迎面走來的馬笑中:「怎麼回事?小萌為什麼要向我道歉?」

馬笑中知道瞞也沒有意義,把阿累死於「漸凍人病」的情況告訴了她,然後說:「小萌承認,楊薇和樊一帆合謀把阿累的葯換成沒用的假藥,加速了阿累的死亡,她也加入了她們一夥,不僅給阿累喂假藥,還充當她們的眼線,彙報阿累的一舉一動……」

馬笑中以為小青聽完這番話,肯定會慟哭一場,誰知她竟只是獃獃地站著,雙眼中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猶如原本盛滿泉水的凈瓶,由於被敲裂了底部而一點點流瀉,最終只留下一個乾枯的軀殼……她慢慢地轉過身,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出了派出所,像是走在沙漠里。

馬笑中一陣心酸,想追上去,卻又邁不開腿,重重地嘆了口氣,回過頭,見身後的呼延雲也在凝視著小青的背影,目光中五味雜陳。

「笑中,我想去疊翠小區一趟。」呼延雲說,「你找人保護好小青。」說完徑自走了。

門鈴響了三聲,這回來開門的依舊是王雲舒,問他來做什麼。呼延雲沒有說話,走了進去,見阿累的媽媽正坐在輪椅上,面對著掛在牆上的長鏡,伸出手一下子,一下子地抓著,彷彿要把鏡子中的自己揪出來似的。老太太身上的衣服又臟又破,和這個家裡的其他物品差不多,破了洞的沙發,髒兮兮的窗帘、開裂的牆皮……呼延雲才發現,客廳里只有一台明顯是二手的小電視機,也許值錢的早就被變賣掉了,小萌說得對,「阿累那個家已經空了」。

去世的兒子,痴呆的媽媽,原本富裕而幸福的家庭,現在卻籠罩著瀕死的氣息。這個輪椅上的老人,只怕活不了多長時間了,小萌一走沒有人照顧她,她生命中最後的旅程會和她的兒子一樣痛苦卻無奈,當然,也許她已經完全意識不到什麼痛苦了……

王雲舒走上前來,再次用一種很不耐煩的口氣問:「你到底來我們家做什麼啊?」

呼延雲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像狼牙般寒光凜凜,王雲舒十分害怕,識相地退出去了。

呼延雲走進阿累的書房,發現兩個抽屜開著,幾本書被粗暴地攤在桌子上,想必是王雲舒剛才正在翻查。他默默地關上抽屜,把那幾本書放回書架,然後就在阿累最後坐過的那個沙發上坐下,閉上眼睛,慢慢地仰起頭顱,後腦勺就貼在牆上那道暗黃色的弧形上——阿累生前曾經無數次地這樣做過,當他疲倦或絕望的時候。

一剎那,他被淹沒了!

北風呼嘯,夜深如鐵。他在黑暗中一步步走過冰封的湖面。腳下猝然裂開,他掉進了一個冰窟窿,一步滅頂!寒冷的冰水像數以萬計的鋼針,從每個毛孔刺入他的肌膚、肌肉、骨骼,疼得他全身痙攣,拚命喊叫,於是洶湧的冰水順著喉嚨灌進了他的胸腔和腹腔,將他的五臟六腑凍結成了一塊塊冰,並榨出了一縷縷血絲,順著口鼻溢出。軀體越來越沉重了,他奮力拍打著向上浮游,想呼吸一口空氣,但他的手、腳、肘以及每個能活動的器官或關節都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一點點僵硬。他的一切自救都是徒勞,都在加劇死亡!他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凍成一具冰屍,慢慢地沉向漆黑而死寂的深淵,頭頂上卻傳來了放縱而得意的狂笑聲……

他要死掉了,但是他又不能死掉,他被困在生和死的那道邊緣上,一寸一寸地體驗著從人間到非人間的苦痛。

不!不!這種死亡太殘忍了!簡直就是延長了的活剮!我要努力睜開雙眼,我不是坐在阿累的書房裡嗎?我沒有掉進冰窟窿啊!但是眼皮沉重得像結了霜,根本抬不起來,黑暗和寒冷裹挾著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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