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黑狗

那座樓……

沒錯,就是那座樓。茶色的窗戶嵌在棕色的樓體上,根本分辨不出什麼是什麼。貼著封條的樓門緊緊關閉著,像被糊滿桑麻紙的口鼻,從來也沒見有人進出,因此也毫無聲息,就那麼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齊腰高的荒草中,遠遠看上去活像是一棵被伐掉枝葉、早已枯死的巨大樹樁。

「真像一座鬼樓啊!」小青站在一個矮矮的土坡上,遙望著那座樓,驚嘆道。

儘管土坡的背陰處,還存留著一些被凍成固體的灰色雪屑,但在那座樓所陷身的巨大荒草地中,已經可以見到星星點點的嫩綠色,從漫漫土黃中掙扎出頭角,猶如大地在發芽。

「是啊!春天就要到了。」她的身後,阿累深深地、幾乎是貪婪地呼吸了一口還帶有絲絲寒意的清新空氣,微笑道,「也許……我很快就會搬到那座樓里去定居了。」

小青猛地轉過頭,驚詫地望著他。

「下車!」

一聲粗暴的喝令打斷了她的思緒,就在回憶的瞬間,警車已經開到了那座樓的後面。荒草地被一排挺高的白色圍牆嚴嚴地護著,如果不站在土坡上,連樓門都看不見,至於樓的後面是什麼樣,由於橫著一條貌似荒廢又偶爾還有火車駛過的鐵道,人跡罕至,所以誰也不清楚。

下了車,她才驚訝地發現,樓的後面是一片蠻大的空場,堅硬的平地上絕無一棵野草,橫七豎八地停著各式各樣的車輛,活像是二手車市場。車的牌號也都亂七八糟的,不少是外地的,但沒有一個在尾巴上掛著紅色的「警」字,看上去統統是再普通不過的民用車。

就連押送自己的這輛「警車」,也只是一輛再平常不過的金杯,沒有絲毫的警用標示。

她開始懷疑抓捕自己的這些人到底是不是警察?

「快走!」身後有人狠狠推了她一把,就這麼踉踉蹌蹌地進了樓。

誰也想不到,分局刑警隊就設在這棟爛尾樓的一層。

樓道里靜悄悄的,洋灰地面和白色牆壁極其森冷,所有的鉛灰色房門都是關閉的,好像一個個正在反覆蠕動、消化的胃。

阿累,你在這裡嗎?

「也許……我很快就會搬到那座樓里去定居了。」

有人推開了一扇門,門對面的牆上,立刻映射出棺材板一般青白的長方形光斑。「進去。」身後的人短促而有力地說。

其實他不說,小青也會乖乖進去。每個來到這裡的人,都會受到一種非自然力的驅使,心平氣和、秩序井然地接受著自己的命運……

窗前,一張辦公桌,黃色桌面上放著煙盒、膠水、訂書器、手機充電器,還有一個康師傅碗面的空盒子,剩了小半包的樂之餅乾以及一隻喝光了的礦泉水瓶,這麼多廢品或半廢品集中在一起,這裡好像是搬走很久的人家,沒一點兒人氣。

靠牆有一張上下鋪都鋪著涼席的高低床,床邊放著一把年代似乎很久的木背椅子。小青在上面坐了下來,正好能看到床下面的一雙白得發黃的人字拖。

「站起來!」一聲大吼嚇得小青一激靈,幾乎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驚惶地看著那個呵斥她的警察,手銬的鏈子發出戰慄的啷啷聲。

「隊長。」那個警察對隨後進來的一個瘦高個說,「這女的就是小青。」

司馬涼點了點頭,看著小青,小青趕緊把頭低下,好長時間沒有動靜,忍不住偷偷地抬了一下頭,無意中與司馬涼對視了一眼,鋼針一樣冰冷而鋒利的目光刺痛了她的瞳仁。她打了個寒戰,連忙把頭再次深深地低下。

「叫小張來。」司馬涼說。

小張是隊里的女預審員。照規矩,審訊女犯人必須有女警在場。

梳著齊耳短髮的小張來了,坐在桌子前,把桌上的東西用手一胡嚕,空出塊地方,放上記錄本,沖司馬涼點了點頭,意思是自己已經閱讀過這一案件的相關資料,可以開始審訊了。

司馬涼在高低床的下鋪坐下。

小張指了指靠牆的那把木背椅子,很嚴肅地對小青說:「你坐下。」

小青欠著身子坐下,隨時準備再馬上站起來似的。

小張翻開記錄本,像氣動排釘槍似的連續發出了幾個短問:姓名、年齡、原籍、現住址……小青一一作答。

小張雖然年輕,但是審訊經驗十分豐富。小青的回答雖然聲音有些低,但比較迅速,可以說得上是很配合,這足以說明她沒有什麼偵訊經驗,屬於那種進了公安局就六神無主、任憑擺布的。這樣的犯罪嫌疑人審起來是比較容易的,於是小張迅速切入了主題:「昨天晚上你都做什麼了?」

「昨天晚上?」小青一愣。

「不要想,有什麼說什麼。」小張不給她絲毫思考的時間。

小青說:「沒幹什麼啊,和幾個朋友聚在一起開了個故事會……」

「別這麼簡單。」小張說,「詳細點。」

小青定了定神,把自己到老甫家參加「恐怖座譚」的經過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好幾次覺得講完了,停下來偷眼看小張有什麼表示,但見埋頭做著筆錄的小張神情冷漠,猶如站在跑道上數著長跑運動員還有幾圈沒跑完的裁判,趕忙想想哪些地方說得過於簡單,就再說得周全一些。但是當她發現自己說得越來越多,而小張的眉宇間竟浮起越來越濃的厭倦時,慌亂的一顆心梗塞了咽喉,不知不覺就沉默了下來。

屋子裡安靜了好一陣。

突然,小張看似隨便,但又極其清晰地問了一句:「你講的那個鏡子殺人的故事,哪兒聽來的?」

出乎她的意料,小青回答得又快又坦然:「我自己編的啊。」

小張看了對面的司馬涼一眼,接著又問:「那你從老甫家離開後,去哪兒了?」

小青說:「我……我回家了啊。」

這是她接受審訊以來的第一次猶豫,像直尺上的一個豁口,被敏銳的小張捕捉到了。

「你想清楚再回答。」小張盯著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從老甫家離開後,你直接回家去了?」

小青閃避著她的目光:「對……對。」

「什麼對?」小張追問道,「是直接回家去了嗎?」

小青咬咬嘴唇:「是……我是直接回家去了。」

「很好。」小張點點頭,「小青,你說了這麼久了,兜了好大的圈子,一直在避重就輕。不過,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你把繩子往自己的脖子上越勒越緊了。具體的政策我也不給你多講了,你坦白吧。」

小青一愣:「坦……坦白什麼啊?」

小張手中的筆停在了距紙面一厘米遠的位置:「怎麼,你不想說?」

「我……我說什麼啊?」小青結結巴巴地說,「我是偷過東西,可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小張一聲冷笑:「小青,你覺得要是偷東西那麼點兒事,我們至於派那麼多人抓你嗎?至於給你戴上手銬嗎?你是聰明人,不要裝傻,自己做過什麼就說什麼,別兜圈子。」

小青獃獃地,半天沒有說話。

小張也不說話,垂下頭在本子上刷刷地寫著什麼,嘴角的冷笑像標價牌一樣無所謂地掛著。

司馬涼看著窗外,神情漠然,如同根本就沒在這個房間里似的。

寂靜的房間里,一種無形的壓力慢慢凍結成非常沉的塊狀物,壓在小青的脊椎上,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每一秒都加重著分量。

「我……」小青咽了口唾沫,「我實在是沒什麼可說的啊。」

小張抬起頭:「好吧,給個提示:楊薇的手機,你後來扔哪兒了?」

「楊薇的手機?」小青一副詫異的神情,「我沒拿她的手機啊!」

小張瞟了小青一眼,像看一隻在蜘蛛網中掙扎的蛾子,既憐憫又厭惡:「小青,我們能把你帶到這裡,就是掌握了充分的證據。你心裡應該清楚,你犯下的是死罪,現在坦白,還有活命的希望。說謊、抵賴都絕不會有好下場。」

死罪?

猶如一腳踩空,掉進了獵人設下的陷阱,小青被嚇傻了,身上彷彿被井底尖銳的木樁扎出了幾十個窟窿,穿透肺腑地痛。但就在數秒之後,一種求生的本能,讓她猛地清醒過來,呼啦一下子站起,沖著小張憤怒地喊道:「你把話說明白,我犯什麼死罪了?!」

小張嚇了一大跳,身子不由得往後一縮,椅子腿在地面上擦出咯吱一聲。接著,她醒悟過來:天啊,我在幹什麼啊,我居然被這個嫌疑人嚇到,當著隊長的面畏縮,這是多麼丟人的事啊!她的臉漲得通紅,怒喝一聲:「小青你給我坐下!」

「你把話說明白!」小青往前逼了一步,「我到底犯什麼死罪了?!」

「啪」——

一聲巨響!司馬涼狠狠地在桌面拍了一掌。

小青被震住了。

「小青,這裡是刑警隊,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司馬涼站起身,黑黢黢的臉孔像蓄雷的烏雲,他指了指靠牆的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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