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覆手為雨

江風拉扯著四周的認旗,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將一個個斗大的「魏」字舒展在空中。

曹丕站在江邊望樓之上,放眼看去,只見江面遼闊無垠,數不盡的白浪迎風橫江而起,錯落槎牙,猶如怪石嶙峋的冰原一般。岸邊的樓船,本已屬龐然大物,卻也隨著波浪來回起伏。船上的水兵正在都伯的彈壓下來回奔走,降下船帆,加固纜繩。帶著新練水師到了廣陵幾日,一直是大風襲港,連坐著樓船在水面巡弋的機會都沒有。

曹丕甚覺無趣,探出身子,向對岸望去。只見百里江防,立著數不清的木柵木樓,上面還有螞蟻般的兵士來回巡邏,千百面旗幟正在迎風招展,頗為壯觀。駐守對岸的是東吳名將徐盛,江表虎臣之一,以善守聞名天下。

曹丕搖了搖頭,道:「你們進奏曹的情報不怎麼准吧,上個月還說江防一般,有諸多疏漏之處,怎麼一個月之間就變得固若金湯?」

蔣濟邁前一步,道:「陛下,聽聞是徐盛知道大軍開來,就在對岸多布錦旗,設下假樓,作疑兵之計。只怕這百里江防,有六七成都當不得真。」

「那我們可以趁夜派出幾條艨艟,試探一下?」

「江風太大,只怕不可。」蔣濟道,「陛下有所不知,長江實乃天塹,尤其是像如今狂風大作之時,更是不可泅渡。建安二十一年,董襲率領五艘樓船想要渡江,結果遇到狂風,全都傾沒在江中。五艘樓船上的士兵,包括董襲本人,無一幸免於難。」

「好吧,我們也不用著急,在這裡多等些時日好了。」曹丕笑道,「孫權正在推行什麼新政,鬧得朝中人心惶惶。如今我率大軍壓境,已將他逼入兩難之地。坐鎮武昌的話,雖然可以安撫人心,但定會擔心軍中效命不力,被我突破江防;率軍前來抵禦,又會怕朝中不穩,後院起火。說實話,我現在很想看看他臉上的表情。」

「如果孫權留下太子孫登監國,自己率大軍前來呢?」

「孫登不行,儒家道德文章讀得太多了,性格寬厚,溫仁謙和,凡事都想要做足聖人訓誡模樣。他根本不明白,所謂聖人著作,是給臣下讀的,是為了籠絡教化人心的。身為一國之君,若是事事遵循聖人所訓,則是自取滅亡。春秋年間,宋襄公與楚人決戰泓水之畔,非要履行仁義,等到楚兵渡河列陣後再戰,結果大敗受傷,次年就不治而亡。這世上,只有拳頭夠硬,才能去講仁義,否則都是自尋死路。」曹丕笑道,「以孫登的迂腐性格,根本壓不住江東系和淮泗系那些世家豪門。他如果生在平常的士族之家,就是一個濁世翩翩佳公子,可惜生在了帝王之家。如果孫權真讓他接任王位,以目前東吳的局勢,只怕會是位亡國之君。」

「也就是說孫權如果率軍前來迎戰,後方必定不穩。」蔣濟道。

「不但不穩,他推行新政,淮泗系和江東系中已經有很多人表示不滿。進奏曹早就做足了文章,只要他敢帶兵北上,武昌以後還屬不屬於東吳,就難說了。」曹丕雙目微閉,得意道,「什麼叫不戰而屈人之兵?就是如此。孫權以為可以趁天下三分之勢初具雛形之際,騰出手來整頓吏治,推行新政,收攏權力,以增強國力軍力,我豈會給他這個機會?」

做了四年多皇帝,曹丕韜光養晦、隱忍沉鬱的性格已經完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自矜功伐,心胸狹隘。這兩年,連國之名將夏侯尚、曹洪等人,都因為一些小事受到曹丕的斥責甚至罷黜。如今的魏朝,敢於忤逆曹丕的人,已經不多了。

蔣濟拱手贊道:「陛下高瞻遠矚,運籌帷幄,實乃我朝之大幸。」

曹丕笑著點點頭,話鋒一轉:「那個以前在你麾下的賈逸,現在東吳的解煩營中?」

「是的,投了孫尚香門下,官拜翊雲校尉,這幾年破了幾宗要案,算是有些名氣。」蔣濟道,「有件事臣下一直未曾參透。陛下原先要將他殺死,為何後來又改了主意?」

「是司馬懿提醒了我,眼光要放得長遠一些。」曹丕道,「這些年諸侯之間,屢有臣下叛逃,大多都能得到善待。眼下三足鼎立之勢已成,雖然進奏曹、軍議司、解煩營在對方都安插了暗樁細作,但能夠登上高位的卻寥寥無幾。所以,我覺得對叛逃出去的人不必趕盡殺絕,等所有人都習以為常,可以擇機派出一些人詐降,潛伏在對方朝中,或傳遞機密情報,或刺殺肱骨重臣。不能因為一個賈逸,而斷了這條謀劃。」

蔣濟低頭道:「怪不得陛下命臣挑選才俊,著力培養,原來是有這個打算。」

「不錯。我看現在已經有了不少好苗子,像郭修、隱藩這些,就可以等兩年外放做官,再找個機會讓他們詐降。」

「只是……這些人就算出去,恐怕短時間內也難以獲得信任吧。」

「所以說,眼光要放遠一些。我們可以用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來幫他們走到該到的位置。」曹丕望著波瀾壯闊的江面笑道,「功成不必在我。你想若是十幾年之後,他們掌握了兵權,或者進入了議政核心,甚至刺殺了劉禪或者孫權,豈不是一樁驚世傳奇?裡應外合,摧枯拉朽,天下將盡在我大魏手中。」

「陛下高瞻遠矚,臣下欽佩不已。」蔣濟拱手贊道,心中卻對司馬懿多了幾分忌憚。最為頂尖的謀士,並不在於獻上多少驚世駭俗的計謀,而在於能否通過旁敲側擊的暗示,將上位者引到自己想要的方向。曹丕已屬上人之資,還是不知不覺中被司馬懿所影響。司馬懿的馭龍之術可謂爐火純青。

還好,彼此不是敵人。蔣濟心中莫名泛起了這個念頭,隨著曹丕的視線望向對岸。

孫魯班將一張帛書呈給孫權,落座側席,默默地等待著。

孫權攤開帛書,一字一句地讀著,十分認真。讀到一半,就已經連連點頭,不住地捋須讚歎。第二輪裁撤官員,在一片怨聲載道之中,已經進行到了末尾。孫權要選曹、孫登和孫魯班三方各上一份方略,討論如何開展下一步的官員稽考,選拔有識之士。在選曹和孫登呈上方略之後,孫魯班卻晚了一天才呈上來。

看孫權似有認同之意,孫魯班輕聲道:「父王覺得女兒寫得可行么?」

「可行,可行。」孫權邊讀邊道,「比選曹和登兒的寫得都好。選曹暨艷那裡太偏重於法家論述,登兒的太偏重於儒家經典,只有你這個方略,問的都是屯田、治民、刑訟等事。」

「暨尚書偏重法家,大概是為了重塑上行下效之制;登哥哥偏重儒家,可能是為了端正官員的品德。」孫魯班笑道,「唯有女兒沒有站那麼高,想那麼遠,只注重了為官的基本之道,恐怕會被他們兩人笑話。」

「我朝最不缺的就是滿嘴大道理,卻不會做事的官員,所以才搞了兩次裁撤。」孫權道,「以你的方略為主,將他們二人的方略糅合進去,馬上就可以開始稽考了。這事要快,耽誤不得。」

孫魯班道:「父王是要等這邊安排妥當,再率軍北上,抵禦曹丕嗎?」

孫權嘆了口氣:「不知道還是否來得及。雖說徐盛擅守,又調了周圍的兵將前去支援,但畢竟對岸是天子親征,我這個做吳王的若不前往,在軍心士氣上就輸了一截。曹丕不愧是虎狼之君,御駕親征的時間拿捏得這麼准,讓我這幾日一直寢食難安。」

孫魯班微笑道:「父王不必憂慮,在開展官員稽考的同時,也可籌備糧秣,調動軍力,待到兩者都妥當了,把朝中諸事交代給登哥哥,您再北上也不耽誤。」

孫權未置可否,反而問道:「你準備把賈逸的那個二弟蕭閑,放出去?」

「是的。」孫魯班道,「女兒想了想,蕭閑雖然有錯,但又不是故意的,一直關押著他只怕會讓那些為朝廷做事的人心寒。」

「我聽說,是登兒去你府上求的情?」孫權問道,語氣中聽不出情緒。

孫魯班頓了頓:「確實是登哥哥上門求情,我也覺得很意外。不過在我看來,登哥哥和賈逸很可能也是泛泛之交,他這個人啊,就是耳根子軟,喜歡幫人而已。」

「不用你替他辯解。」孫權道,「登兒的性格我還是了解的,不至於把手伸到獨臣那裡。只是這個賈逸去結交儲君,到底是他跟蕭閑兄弟情深,甘願以身犯忌;還是心有旁騖,想成為從龍之臣?」

「女兒跟賈逸接觸過幾次,感覺他是個淡泊名利之人,不至於動了那些心思。再說父王乃松柏之質,賈逸就算想要給自己留條後路,也不至於下手這麼早。」

孫權沉默半晌,卻搖了搖頭:「難說。」

孫魯班沒有再說話,她知道孫權心裡有個極重的陰影,是三言兩語間無法解開的。早在朱治中毒身亡之前,孫權在自己的吳王府內,就被人下過毒。那晚他剛剛吃過飯,就覺心腹絞痛,頭暈目眩,四肢逆冷。急召御醫,被診為砒霜中毒,他迅速服下石青、防風,大量嘔吐之後方才無恙。事後孫權嚴令封鎖消息,甚至將當天服侍左右的太監宮女全部斬殺,只有孫魯班等當晚在場的寥寥幾人知曉。

孫權密令解煩營右部督呂壹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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