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陌站在四海貨棧的廳房門口,看著解煩衛在房內翻箱倒櫃地搜查。
那晚伏擊賈逸的白衣劍客,經過查索,被證實是文淵閣的一名書吏。寧陌帶隊前往,將近幾日與這名書吏接觸過的人,全都派人監視起來,然後一個一個地篩查。排查到四海貨棧時,發現市令張佑懸樑自盡。很多暗樁在事敗之後,都會選擇一死了之,認為這樣就可以阻斷追查。但對於經驗老到的追查者來說,死並不能湮滅一切。
房間看起來很乾凈,所有的東西都碼放得整整齊齊,似乎張佑在臨死前,用清水擦拭了傢具。「從容赴死」,寧陌腦中閃過這個念頭,想必能泄露線索的東西,都已經被銷毀了。能留下的,只有連死者都未曾注意到的細節。寧陌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房間內掠過,最終停在了牆邊的書架上。上面擺放著一卷卷木簡,是諸子百家的著作。《禮記》《五蠹》《道德經》《戰國策》……寧陌的目光在《左氏傳》那排木簡上停了下來。這幾卷木簡的顏色,似乎要比其他深一些。他走上前去,拿了一卷下來,仔細端詳穿起木簡的細繩。繩子上摺疊的印跡比較多,有些地方已經毛糙了,是經常翻閱的緣故。
一個市令,長年坐在貨棧里研讀《左氏傳》,是什麼道理?寧陌拿起木簡,走到長案旁,坐了下來。長案很普通,通體漆成了皂色,右手的一小塊地方泛著微微的白亮,像是褪色了一般。他注意到長案上放了一個瓦碟,裡面盛滿了清水,但房中卻沒有水缸水瓢之類的東西。寧陌沉吟片刻,將手指伸進瓦碟,蘸了些水在長案的白亮處隨意塗抹幾筆。手指掠過案面,觸感要比其他地方更為光滑。
間諜傳遞消息,通常都是以陰符的形式。陰符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獨創出來一套符號,每個符號都對應一個文字,可以直接解讀;一種則是傳遞數字,另存母本,對照行數列數來取字解讀。從《左氏傳》的使用程度和長案的陳年水漬來看,張佑使用的應該是後者,《左氏傳》就是母本。
按照虞青的意思,這段時間要全力追查賈逸,進奏曹和軍議司的案子都可以放一放。但寧陌覺得,賈逸是個非常難纏的角色,正面衝突未必能佔到便宜,不如先從周邊迂迴入手。那晚伏擊賈逸的人,分別隸屬於三股勢力,在同一個地點同一個時間出手,絕非一句巧合就能解釋。武安應該是得了蘇琛的消息,寧願冒著被發現的危險,也要刺殺賈逸,歸為進奏曹一脈。通過文淵閣的那個白衣劍客,已經挖出了市令張佑,他們看起來像是軍議司一脈。潘婕那個,自然歸屬神秘莫測的公子徹一脈。
三方共同出手刺殺一人,已屬罕見。更罕見的是,賈逸竟然在三方夾攻中,活了下來。寧陌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起身在房中踱步幾圈,心頭始終縈繞著一個謎團。促使三方一起出手刺殺賈逸的到底是何方神聖?是怎麼做到的?
一陣微風吹過,窗口響起清脆之聲,引起了寧陌的注意。那是一隻由幾塊竹片串起來的風鈴。寧陌的目光落在那幾塊竹片上,沒有離開。竹製風鈴掛在窗口,經過風吹日晒,會慢慢變黃。但這枚風鈴的竹片顏色卻深淺不一,似乎並不是同時掛上去的。寧陌走上前去,將風鈴取了下來,用手指輕輕捻著竹片,有很微弱的凹凸感。
竹片上原先應該刻有字跡,後來又被人刮掉了。寧陌挑出顏色最淺那個,對著亮光去看,卻看不出什麼異樣。他找來一塊炭條,輕輕地在竹片上塗了一層,然後用濕布拭去。炭灰留在凹痕中,顯示出了幾排數字。寧陌拿起《左氏傳》,按照數字進行對照查索,幾次失敗之後,終於拼成了六個字:賈逸實乃寒蟬。
如果換做其他人,早已興奮地跳了起來,寧陌的臉色卻越來越陰沉。這是個陷阱,而且是針對他的陷阱。寒蟬露面次數不多,有案可稽的幾次出手,大多都是在對付曹魏,剩下的才是東吳。至於蜀漢,寒蟬和他們更近似於互助,甚至有傳言說,法正還活著的時候,跟寒蟬私交甚篤。
顏色最淺的竹片,無疑是張佑收到的最後一份陰符。軍議司明明已經推斷出賈逸就是寒蟬,為何還要派人行刺他?這完全不符合邏輯,哪有動用暗樁死士,殺自己人的道理?而且,張佑有時間懸樑自盡,為何不毀去所有的痕迹?一把大火燒了這裡,豈不是可以掩蓋所有證據?
寧陌忽然道:「張佑的屍體,仵作剖驗完了嗎?」
「早剖驗完了,已經拉到義莊了。」陳奇答道。
「確實是懸樑自殺?」
「呃,這個不是發現屍體時,就已經確定的事情嗎?」
寧陌抬頭,看著那根房梁,他們進入房屋的時候,張佑的屍體已經掛在上面多時了。優秀的殺手,對付一個市令,有很多辦法可以造成懸樑的假象。張佑死於懸樑自殺,這個結論似乎下得早了一些。
如果不是自殺,那殺死他的到底是什麼人?留下這些線索,誣稱賈逸就是寒蟬的那個人,肯定知道寧陌正在查這個案子,也知道寧陌懷疑賈逸就是寒蟬。但寧陌查案、懷疑賈逸這些事,整個解煩營都知道,並不算什麼秘密,捋不出來什麼可疑人物。他隱隱覺察到,除了解煩營、進奏曹和軍議司,似乎還有另外一股力量在對付賈逸。
公子徹?寧陌沒來由地又想起潘婕提到的這個名字。如果殺死張佑、偽造風鈴都是這個人所為的話,那豈不是自己每一步都落在他的估算之中?那晚潘婕是最後出手的,會不會是公子徹利用某種手段,布下了這個三方一起刺殺賈逸的局?如果是的話,他為什麼要對賈逸出手?
寧陌只覺得這個謎團越來越濃,低聲道:「陳奇,去將所有的胥吏都集中起來,等會兒一個個過審,問問這幾天張佑有沒有接觸到奇怪的人。」
陳奇剛要出門,一個解煩衛急匆匆地跑了進來,跟他撞了個滿懷。寧陌皺起眉頭,還未出聲呵斥,那名解煩衛已經跑到跟前,附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寧陌神色遽變,眉頭緊鎖,握著《左氏傳》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沉默片刻之後,他丟下手中木簡,昂然起身,向著門口走去。
陳奇恍了神,等他回過神來,寧陌已經走出了房間。陳奇一把揪住那個解煩衛:「怎麼回事?這案子被壓下來不讓查了?」
那個解煩衛壓低聲音道:「跟這個案子沒關係。剛得到消息,朱治太傅被人毒死了!」
賈逸是在兩個時辰之後,才知道這件事的。
那時候他已經離開郡主府,回到鏡花水榭準備就寢。宮中小黃門急匆匆趕到,頒下至尊鈞令,命賈逸即刻追查朱治被殺一案。賈逸接下鈞令,心中滿腹疑慮,朱治怎麼突然就死了,這案子為什麼要交給自己查?正措辭如何開口詢問,小黃門就急匆匆離開了,連蕭閑準備好的酬禮都沒拿。
賈逸慢慢地更換官服,懸上長劍,猶豫著要不要去郡主府一趟。雖然白天的時候,孫夢已經說過了郡主的意思,但賈逸卻還是覺得有些彆扭。孫夢腳上的舊傷,在他心裡形成了一股鬱結。他是不相信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但又沒有勇氣去追根尋底。尤其是發現舊傷之後,孫夢對他的態度似乎變得很曖昧,這讓他在面對孫夢時,總是有種尷尬的感覺。轉眼間,穿戴已經收拾停當,賈逸卻還站著發愣。
秦風早換好了一身皂色衣服,破風刀也用皂色布條纏起來橫挎腰間,興奮道:「走,走,老賈,我陪你一起去!」
蕭閑笑著搖頭道:「賈校尉是奉了至尊之命,去驛館查索朱治之死,你這一身夜行裝扮,怕不是要去殺人越貨?」
秦風瞪眼道:「不是前幾天有人伏擊老賈嗎?我不跟他同行,就暗中尾隨,一旦發現刺客,必定手到擒來!」
「解煩營那個寧陌,藉由那次伏擊,已經把武昌城內外快翻了個底朝天,挖出了不少軍議司和進奏曹的暗線。只要不是傻子,斷不會在這個時候再動手。」
秦風氣悶道:「老蕭,你這就不對了。你這不是暗地裡損我是傻子嗎?」
蕭閑依舊淡淡笑道:「你不是傻子是什麼。查案的事,陪也該人家孫夢姑娘陪,你一個夯貨湊什麼熱鬧啊。」
秦風「啪」地拍了下自己的腦門:「嗐,你看我這榆木疙瘩,對對對,孫姑娘,孫姑娘。嘿嘿,老賈你真是有福氣,查案都有佳人在側……」
賈逸只覺得一陣頭痛,正欲辯白,卻聽院中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你這黑胖子夯貨,吃多了嚼不爛又滿口吐沫呢?還有那個老是笑眯眯的壞胚子,你們是合著伙把賈逸往歪路上領呢?」
話音未落,孫夢已經出現在了門口。她一襲束身鑲邊軟甲,腰懸長劍,後面還跟著七八個梟衛。
蕭閑扯起秦風,像是沒事兒人一般,直接從側門溜掉了。賈逸只好尷尬地拱了下手:「這麼晚了,孫姑娘前來所為何事?」
孫夢問道:「收到至尊鈞令了嗎?」
「收到了,正打算去郡主府找你。」
孫夢眨了眨眼:「真的假的?」
賈逸乾咳道:「我覺得事有蹊蹺,怕是又有什麼問題,有你一起也算是個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