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七節

掛斷電話後,我依舊蹲坐在樓梯口,緊盯著握在手心的手機。無法傳達出去的自我碎片彷彿還纏繞在指間,讓我感覺陣陣疼痛。汗水不時滴落在灰塵上,卻還是覺得寒冷。

一陣金屬的摩擦聲忽然略過我的頸部。門被開啟,我緩慢地抬起面來,善喜哥就站在面前。

「沒事吧?」

我的喉嚨已經啞掉,所以只好點頭回應。

「煉次他……回來了嗎?」

我無法回答接下來的詢問。

「對不起喔。原本沒有要偷聽的意思,只是剛好聽見了。」

正打算站起來時,忽然不知該如何讓雙腳用力,只好用手抱住膝蓋並將它拉到胸口附近。甚至覺得若是不把身體縮著,可能連呼吸都有困難。

然而善喜哥走出了門外,並扶著牆壁一步步靠了過來,我才勉強站了起來並回頭。

「你不是不能走路?」

「也不是完全不行啦,慢慢走就沒問題。重點是煉次的事情。」

我實在無法直視已經走到身旁的善喜哥。

「小雛最近有點毛躁,就是因為這件事?原來不只是因為辦活動很忙碌的關係?」

原來第四代沒跟這個人提過任何事情。因為不想讓他擔心。

所以我也用盡全身的意志力硬擠出笑容,並搖頭否認。但是又該如何自圓其說才好?我已經毫無力氣,就連想要擠出個無害的謊言都沒辦法了。

「……煉次哥,已經回來了。」

我只能按實告知。

「也因為之前的事一直沒有和好。畢竟兩個都是講不聽的人。」

「說得……也是。」

「看來已經無計可施了。如果是這樣,至少——」

至少——怎樣呢?我該怎麼辦?照著第四代所說的,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看來也只有這一步可以走了。

我攙扶著善喜哥回到了店內,冷氣的風吹乾了我的汗水。善喜哥坐到椅子上時好像有話想說,但我卻立刻開口詢問。

「T恤的圖案設計大概什麼時候會好呢?今天之內有辦法嗎?麻煩請用psd檔(AdobePhotoshop的檔案格式)寄給我,然後……還要寄給『艾倫﹒卡巴』,我會直接用在店鋪網頁跟彈出網頁廣告上。至於費用方面——」

我儘可能裝作看不見對方懇切的眼神,繼續談著工作的話題。

不這麼做的話,我一定會忘記如何說話,直接把自己埋進絲綢和羊毛溫柔的氣息中。

討論結束後,我從北千住搭地鐵回到「花丸拉麵店一時間已經過了下午四點了。從車站走到拉麵店的途中,我用手機向美嘉姊報告結果,最後連碩果僅存的一點意志力都被那個跟高中女生差不多high的女人給奪走了。

終於看到位於巷子盡頭、透過柏油路面散發的熱氣看來像是海市蜃樓的「花丸拉麵店」布簾時,忽然覺得好想哭。

我好像變脆弱了。經常前去那間店之後,我比之前更脆弱了許多。就像幹掉的磚瓦掉落到水裡,吸入了很多水分一樣。

但是我卻不後悔,因為這就和世上沒有不會破碎的心是一樣的道理。

然而,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再堅強一點,至少用不著一直低著頭走路。我邊想著這些事情,邊被隱約的談話聲給吸引,踩著因炎熱而就似乎融化黏在腳底的柏油路,繼續向前走。接著更清楚己地聽見了對話聲。

「我要羊和小麥各一張!有誰可以出啊?」

「只要小麥的話我就出。」

「如果鐵礦石能算一千圓,我就兩張都出。」

「太貴了啦!」

「那就算現金五百圓,只出小麥。」

「你們在做什麼呀……?」

一如往常地,我從位於後巷的廚房後門往內瞧。阿哲學長、宏哥以及少校圍著木台正熱哀地玩遊戲,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檯子上擺放著排滿六角型格子的板子、色彩繽紛的卡片以及木製的

棋子。這應該也是我滿熟悉的桌上遊戲才對……

「看了不就知道?是卡坦島。」

少校用有點瞧不起的語氣回應我,接著確認手邊的一疊鈔票。「卡坦島的開拓者一這是德國最有名的桌上遊戲,也有引進日本——只不過……

「據我所知,卡坦島遊戲中並不會使用到現金呀?」

「這是我們想出來的玩法,叫作『現金卡坦」。跟一般的玩法不同,卡片可以用現金交易。「……德國人看到應該會生氣吧?」

「獲勝後贏得的金錢和交易時付出的金錢,兩相比較時內心會極度掙扎啊,這可是需要智慧的遊戲。」

「不賭錢的話就沒有玩遊戲的動力了。」

「阿哲,你害少校的解釋都白費啰!」宏哥笑著站了起來,並將汽油桶的座位讓給我。「那麼鳴海小弟,就加入你再從頭開始好了?」

「太卑鄙了,宏哥!只靠著交易賺取現金,卻連一條街都沒有蓋!」

「那乾脆讓鳴海直接加入不就好了?你趕快在自己喜歡的地方各放兩個城鎮跟街道吧,還有入場費兩千圓。」

「這是個不錯的主意。卡坦島果然還是要四個人才好玩。」

「不錯個頭啦!這樣不就只有我一個落後,而且很不利?」

「那我們讓你一點。只有鳴海可以一次擲五顆骰子。一

「這樣根本就沒有讓到!」

宏哥捧腹大笑。這種遊戲的規則是可以從停住的格子中獲得農作物,就算骰子點數再大也沒什麼優勢。

「就算中途加入也沒關係,鳴海你就玩吧。我會支援你,還有幫你出資金。」

「——為什麼連愛麗絲也在呀?」

是說完全沒發現她在場的我也有問題就是了。廚房後門大約開了一半左右,中間站著一個黑髮、穿著水藍色睡衣的人影。愛麗絲將冰袋貼在額頭和兩邊大腿上,這模樣感覺就好像剛去詛咒別人回來一樣。為什麼非得勉強自己下來這個熱得半死的拉麵店呢?

「老闆說要做冰淇淋泡芙,所以我才來這裡等。冰淇淋泡芙就是要吃剛烤好的酥脆泡芙皮加上裡面的冰淇淋漸漸溶化那種滋味!很不幸地,這種滋味若是待在事務所里就永遠無法品嘗。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忍耐著炎熱的酷暑。因為太無聊而要求加入卡坦島的遊戲行列,結果這些人卻將我排除在外。」

「因為愛麗絲的財力和我們差太多了啊!」宏哥如此安撫她。「如果每場都在最後底限快要變工分的情況下被你灑大錢買走農作物,那我們絕對贏不了的。」

「所以才叫適度,愚蠢的鳴海當我的代理人,而且還附帶中途加入的大讓步。來吧來吧!」

老實說,我現在根本沒心情玩遊戲,卻還是被強押著坐下並握住骰子。愛麗絲在背後罵得我狗血淋頭,說我既沒有天分、也沒有觀察能力、更沒有交涉能力;還被前來點菜的彩夏翻白眼,又被宏哥的三寸不爛之舌捲走農作物卡,再被少校用特殊卡打得滿頭包,甚至被阿哲學長拿「別管遊戲了先借我錢」這種和遊戲內容無關的爛理由強迫借貸——

最後明老闆端出了一整個拖盤、堆積如山的鬆軟泡芙,並且在每個人頭上各補了一拳,順便訓斥我們賭博也要適可而上。大小不一的手伸長到拖盤上,泡芙築成的山峰在一瞬間就消失無蹤。香草冰淇淋令人心曠神怡的冰涼感、廚房裡吹來充滿雞湯香味的熱風、莫名開朗的尼特族喧嘩,被這些事物包圍的我,就和平時一樣體會著不同傷口上甜蜜的疼痛,也差點忘卻了那時在心裡燃燒的激情,以及透過電話向第四代大呼小叫時的思緒。

然而沉默卻忽然降臨。緊盯著滿桌木製棋子和卡片的我以及緊盯著我的大夥之間,流過了彷彿帶有些許溫差的時光,發出類似哭聲的窸窣。

背後的廚房裡傳來彩夏正在洗鍋子的水聲,以及明老闆正在切蔥或高麗菜的聲音。

就在這時候,思緒才以快要讓人毫無知覺的緩慢速度成形。

「……我失敗了。」

第一句,也是最差勁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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