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時候已經超過凌晨十二點了。就算是當天的最後一擊——我一走進玄關,就挨了姊姊一拳。
「雖然沒人會管你多久沒回家或是餓死在哪條街上,至少自己洗的衣服自己要收拾。你到底晾在那兒多久了?還有,要記得打掃!」
我一邊摸著頭旁邊的腫包,一邊走上二樓的卧室。床上堆滿還夾在方形晒衣架上的內衣褲、襯衫和毛巾等衣物。當我看到此景時,(應該是)以一天份而言過於繁重的疲憊導致原本令腦部呈現拒絕認知的狀態,現在卻紛紛爬上我的眼皮、頸部、肩膀、手臂、側腹部、大腿、小腿等部位,讓我直接向前趴倒在堆積如山的衣服中。我不行了。雖然還沒洗澡也還沒刷牙,肚子也很餓,但……晚安我要睡了。
然而,臉頰上的綉線起伏觸感,又讓我睜開差點就閉上的眼睛。
是白色的T恤。只有袖口和領口是黑色,肩膀和側腹部的地方分布著色彩鮮艷、放射狀的刺繡。是當時煉次哥穿的衣服。想起來了,是我拿回家裡來洗的。
我將其他衣物推開、仰躺在床鋪上,在日光燈下攤開T恤。記得他說這是件很重要的衣服,
所以我必須還給人家才行。可是我到底要拿什麼臉再次去見那個人呢?何況根本不知道對方會不會跟我聯絡?既然煉次哥也一直在調查第四代的事,那知道我們的關係也只是遲早的事。
知道我是協助平阪幫的人。
我和他——其實是敵人。
追根究柢之後,我才發現自己一直耿耿於懷的就是這一點——我並不想和那個人敵對。這和過去與阿哲學長對戰時的情形不一樣,因為煉次哥擺明就是要使壞。就因為如此,才讓我更覺得難過。
但其實最難過的人應該是——
當我正打算將T恤丟在枕頭旁時,眼角忽然瞄到一樣東西。就在離我的頭不遠處的三角衣架上,掛著一件黑色T恤。是平阪幫的制服。
「啊……」
我整個人彈了起來。並將白色和黑色,兩件T恤拿起來攤開。
印在黑色T恤胸前的鳳蝶代徽、煉次哥衣服上的刺繡——兩件衣服重疊後,我才終於發現。這根本不是什麼放射狀的刺繡,其實是鳳蝶代徽的一部分。這應該是未完成品吧?由於必須使用多種顏色的綉線,若是在製作到一半,就會呈現這樣彷彿煙火般令人不解的形狀。
這件衣服很重要——我記得煉次哥是這麼說過。
指的大概就是這個吧?第四代和煉次哥交換的「彼此最重要的物品」因為第四代的縫紉手藝很好,所以就親手縫製這件……不過這也不太對,記得宏哥說過那並不是具有形體、能隨便讓人看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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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搞不清楚。我將兩件T恤放在膝上,再度仰躺回去。
「本來想說不管再活多少年,大概也沒辦法交到比這傢伙更重要的朋友了——」
煉次哥說過的話和交杯喝下的可樂味道,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盤旋不去.
假設真是如此——
最難過的應該是第四代吧?
因為他也隱瞞了倉庫鑰匙的事好一陣子。我認為他是個冷靜、會深思熟慮所有可能性再採取合理行動的人,甚至比我更適合做偵探。但這樣的人居然……
或許是他不想相信這樣的事實吧?我倒希望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我又該怎麼做呢?
思考到這裡已經是極限了。凝固在身體里的疲倦開始融解,就像是春天來臨時造成的雪崩般侵襲我的眼皮。我昏睡到連夢都沒有作。
隔天中午過後,天氣逐漸變差,風力也開始增強,感覺就像是會下午後雷震雨的樣子。因此我將代煉次哥保管的T恤裝進兩層塑膠袋裡放入背包,然後立刻踏出家門。光是更新樂團的宣傳網頁及部落格就已花掉整個上午,因此距離傍晚和人約定開會的時間也沒多久了。
第四代就待在平阪幫事務所最裡面的房間——雜亂地擺放著一堆床鋪、高度不算高的移動式書架、辦公桌和椅子等雜物的休息室。他正一邊講電話一邊單手敲打鍵盤。第四代之前對電腦可說是一竅不通,但經過我稍微教導一下後,他便突飛猛進到可以自己管理幫派使用的電腦了。因此最近他待在這房間的時間也增加不少,可以讓我們獨處。這算是個不錯的機會。
「你不是下午四點就要去跑唱片行了?要跟設計師一起去對吧?沒事不要給我跑來這裡。」
掛斷電話的第四代仍然盯著螢幕繼續敲打鍵盤。連我這邊的行程都已經掌握住了,真是個恐怖的人。
「我是有事來找你的!」
「如果是關於煉次的事,我不想聽。昨天宏仔又跑回來跟我啰哩八唆講一堆,我看你也應該被愛麗絲洗腦了吧?這件事跟你們沒關係——」
「我見到煉次哥了。」
正想著第四代的座椅轉過來了,下一秒鐘我就被揪著衣領甩到牆壁上。一雙燃燒著熊熊怒火的狼眼就在我面前。
「什麼時候?在哪裡?」
「……很……很抱歉……一直沒跟你說,但是……」
「我問你什麼時候在哪裡見到他的!」
「有關煉次哥的事……第四代應該什麼都沒委託給愛麗絲對吧?所以我也沒有非得告訴你不可的理由。」
劇烈的疼痛讓我的視野一陣模糊,腳已經從地面騰空了。原來是第四代把我給舉了起來,害我的後腦勺撞到後面的牆壁。
「你少給我耍嘴皮子!快說!」
「那就請你……委託……愛麗、絲……」我的聲音斷斷續續。「我們是偵探,就是為了這種時候而存在的。」
第四代將我整個甩到床鋪上。
「少無聊了!我怎麼可能讓家醜外揚!」
「我不也是你的家人嗎P」
我不自覺地大聲回嘴,剛才被傷到的喉嚨一陣疼痛,害我猛咳嗽。
「難道對我就什麼都不能說嗎?你跟煉次哥不是同伴嗎?聽說你們連喝結拜酒都不分輩分高低,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真的跟他斷絕往來了嗎?一
「沒錯,早就斷了。已經不是兄弟了。」
「為什麼!?」
「因為不遵守承諾,兩人都是。所以煉次才無法再待在幫派里,就這樣。如果他到現在還在恨我,那很好,我會殺了他!」
「煉次哥他——」
恨他?到現在還在恨第四代?
我實在不懂。就連發生過什麼事都不知道,又怎麼可能了解那藏在防風型墨鏡底下的眼眸中刻了多少傷痛?
然而當我從背包中拿出塑膠袋包著的東西攤開時,第四代的臉上彷彿出現了一道道裂痕。
「你應該認識這件T恤吧?這是煉次哥忘記拿走的。我們真的只是偶然遇見對方,所以幾乎沒有問他什麼,可是……可是那個人跟我說這件衣服真的很重要,一定要還給他。」
第四代大嘆了一口氣並靠在椅背上,我則跨過了床鋪坐到第四代身旁。
「聽說你們交換了彼此很重要的東西,對吧?這件衣服是不是第四代繡的?」
「你是聽誰說的?」
電線杆曾說過,這件事幾乎已經變成傳奇了,宏哥也知道。
第四代將手機丟到床上,只吐出一句:「無聊。」
「根本不是這種看得見的東西。只是為了耍帥而做的,煉次應該也早就忘記了。」
果然不是這件T恤嗎?但我還是緊咬著不放。
「但這個刺繡不是第四代繡的嗎?是幫派的代徽耶!」
「並不是我。」
該不會是嘴硬不想承認而已吧?但第四代卻指著我手中T恤的側腹部和肩膀部分說:
「你給我看清楚。側腹部的花紋是肩膀部分的1.3倍人,為了讓顏色的層次看起來一樣,綉線的安排有所更改;是把刺繡模式輸入電腦後放大處理而成的。我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
我一臉獃滯地看了看尚未綉完的代徽,又看了看第四代的臉。
第四代說得沒錯。對於我沒有教他之前根本不會用電腦的第四代而言,不可能做得到這個刺繡。但是——
第四代果然還是知道關於T恤上刺繡的事。
「綉這個刺繡的是一個叫喜善的女人。」
第四代將頭別了過去。
……女人?喜善……是韓國人嗎?是和……第四代住在一起的,女朋友?
「這女人已經不在了。我沒辦法保護她,煉次也辦不到就是這樣而已。」
一旦第四代閉上了嘴巴,我也無法再繼續追問了。不管是針對煉次哥或是那名女子都一樣。接下來是一陣柔軟的沉默,仿徙房間地板上鋪滿了冷冰冰的水銀。
「你能聯絡到煉次嗎?」
我一時之間沒意會到這是對我的發問。
「……咦?啊……那個……」
如果現在搖頭,好像連骨頭都會被他絞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