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三節

我想沒有比在炎炎夏日獨自前往動物園更悲哀的事情。

從在入口處排隊買票的階段起,身後已經通過了好幾對戴著草帽、一臉幸福的家庭,而我卻得對著售票的阿姨努力說明:「麻煩給我收據,抬頭請寫『偵探事務所』。就是……、偵探、事務所……」我好想死啊。

由於在廣告設計公司的討論時間超乎預期得久,距離拜訪Live house的預定時間也所剩無幾。我將手機的鬧鈴設定在一小時後,首先前往禮物店買了三隻水豚疊在一起、看起來就無精打辨的布偶,這個也要收據。櫃枱大姊帶著微笑的眼神刺得我好痛。

而我也並不想在這種炎熱的天氣下慢慢欣賞動物,所以在園區介紹的看板前確認過水豚所在位置後,便立刻前往該處。途中好幾次和曬得黑黑的情侶及小孩們擦肩而過,耳里隱約聽見這群男男女女毫無內容可言的對話。企鵝好可愛……北極熊好可愛……可惜沒有貓熊了,不過小熊貓也很可愛耶……

位在駱馬和馬來貘的柵欄角落,有一團大概雙手環抱大小的東西,而身旁還依靠著另一團小個兩、三號的小傢伙,我想應該是水豚的親子檔。水豚的表情看似天真憨厚,除了同居的駱馬和馬來貘以外,甚至還會被外來的烏鴉威嚇,只能孤伶伶地漫步。我把這種景象用愛麗絲借給我高性能數位相機狂拍下來,忽然覺得相機怎麼濕濕的?原以為是汗水,當把臉移開時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的淚水。這下害得我更想哭了。

我心想,原來水豚也是堅強地活在世上。駱馬吃草、馬來貘吃夢(註:傳說「貘」這種生物專門阣人類的夢),而水豚則是吞食像我這種既無趣又微不足道的人們的悲傷而活。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慨就像傾盆大雨般侵襲我,若是繼續待在柵欄旁邊,我一定會窩在那邊動彈不了,因此我安靜地收拾起相機,離這群動物們而去。

朝著出口處走去時,忽然想起一件事。設計師好像跟我說過樂團LOGO上的鳥叫作……叫

作什麼來著?好像是叫黑鶇吧?動物園內可能也有飼養吧?如果和善喜哥討論時能有張實物照,是不是會比較有幫助?一想到這裡,我立刻又走向園區導覽的看板。

禽鳥類的柵欄高度大約有四層樓高,裡面長滿了樹枝,而且飼養的都是一些猛禽。我順便詢問一位看起來像是管理員的阿伯。

「鶇?黑鶇?這個——我們應該沒有喔。這後頭有個專門飼養日本野鳥的柵欄,如果是虎鶇應該就有。」

阿伯邊用帽子不斷地扇著臉邊說明。

「黑鶇不太會橫渡到日本來,若是在歐洲就不算稀奇的鳥了。例如在英國,黑鶇就像是日本的麻雀一樣啊。」

原來是這樣啊?那就沒辦法,只好上網去查了。只是不稀奇的拍攝對像往往反而不容易在網路上找到相關的圖片。

「現在是不是很流行黑鶇啊?像是布偶劇之類的?一

「咦?」

「剛才有個年輕人也來問我有沒有黑鶇。啊,你看,就是那邊的男生。」

我回頭看著阿伯用下巴指著的方向,只見一名身材高眺的男子雙手倚在企鵝柵欄的扶手上。頭髮上極為明顯的金色挑染,還有那件衣服——沒錯,就是在那時花我的錢買的襯衫。

「……煉次……哥?」

雖然到企鵝的柵欄還有一段距離,再加上鳥群在那邊嘎嘎叫個不停,即使是這樣,那名男子似乎還是聽到我的呼叫,並轉過頭來。我很勉強地看見那深藏在防風型墨鏡下睜大的雙眼,是煉次哥沒錯。

「這不是鳴海嗎——!?」

話一說完,煉次哥大步靠了過來,並將我的肩膀一把抓起。

「這不只是奇遇而已耶!沒想到會在動物園遇到你!」

我也是。你這人到底在做什麼啊?

「T恤!我的T恤,是不是鳴海拿去了?後來我偷偷跑回去羅多倫,結果沒找到。」

「啊,沒、沒錯。」咦?我只記得我有拿回去,可是放到哪兒去了?

「那件衣服很重要,原本以為不見害我哭了三天,還好還好——!多謝啦!」

煉次哥邊用力抓著我的肩膀搖來搖去邊道謝,而管理員阿伯則是露出一副「雖然看不懂你們在做什麼可是好像很忙喔加油吧」的淺笑而離去。

「真是的,我超擔心你的。居然害你牽扯進干架的混水,又不知道你的電話,你又長得一副就算從我旁邊經過我都不會發現的平凡樣子,身上還散發著好像三天後就會因為食物中毒而一命嗚呼的衰樣光芒……」

「你管太多了啦!」原本想說難得有人關心我,結果竟然是這樣子!

煉次哥拿出原子筆將我的電話號碼抄在手掌上。他似乎沒有手機的樣子。

雖然心裡原本就覺得有點奇怪——怎麼會在這大到不像話的東京、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再次相遇?莫非所謂的孽緣就只要那麼一丁點的相處時間就能形成?仔細回想分開的當時,我們還正在聊些破天荒的話題,什麼試著做朋友、再確認看看是否會損壞之類的話……

真是所謂的冤家路窄啊!

我也沒辦法一開口就立刻詢問當天無法問完的話,心想是否有必要在這種地方再聊下去……結果還是凈說些沒營養的客套話。

「呃……T恤要什麼時候還你呢?請問煉次哥在做什麼?一

「來動物園看企鵝、北極熊……還有大白天就看起來無所事事、孤獨寂寞的高中生之類的珍禽異獸。」

「吵死了!你根本沒權利說別人吧!我是請教你從事哪方面的工作!」

「如你所見,就尼特族啊。」

說得也是。問這種問題的我才是笨蛋。因為從他身上嗅得出和阿哲學長跟宏哥類似的氣息,原本就想說該不會就是這樣?然而,我實在不願想像自己身上就像帶有尼特族偵測器一樣,所以還是抱著希望他是有正當工作的人這種想法開口詢問。

「原本來上野是有其他要務的,不過好不容易來了動物園就順道看看。剛好有個正在注意的樂團名字就是黑鶇的意思,所以為了看那是什麼鳥而過來。結果居然沒那種鳥。」

我不得不再次注視煉次哥的臉孔。

所以說……是和我同樣的理由嗎?看來不盡然都是巧遇而已。原來那個樂團名稱的由來這麼有名喔?明明還是獨立樂團,而且還沒有太多公開活動……

「而且也沒有描熊,說已經死了。原本應該給貓熊住的柵攔竟然住了小熊貓,害我還以為

『陵陵』(註:上野動物園內原有的貓熊名稱)老了變成咖啡色又分裂成兩隻咧!」

最好是啦!

「東京也改變不少了耶。」

看著海獅漫遊的水面,煉次哥露出一臉寂寞的表情。

「……你原本也是東京人吧?大概去關西多久了呢?一

煉次哥將防風型墨鏡往上推後看著我。意外地竟是感動的眼神。

「我跟你說過我是東京人嗎?」

「啊,沒有……不是嗎?因為總覺得你的關西腔有點不自然。」

對了,我終於想到了。這個人給我的感覺不像阿哲學長也不像宏哥……

「有點像為了讓場面平和才故意講的那種感覺。」

比較像第四代、如果他從頭到尾努力博取某人歡笑……

應該就會變成煉次哥這樣子吧?

因為太陽眼鏡下真正的眼神,就和野狼一樣。

「我以前也住過關西,所以聽了就知道。煉次哥的關西腔只要一不注意就會混雜標準語(註:俗稱的東京腔)吧?如果是土生土長的關西人就剛好相反。聽起來好像在說標準語,卻會忽然變成關西地方的重音。」

話說到此,我才發現自己的語氣相當自以為是而突然感到慌張。

「那、那個……如果不是這樣——」

「在東京出生這一點並沒有錯,我直到四、五年前都還住在這邊。你這傢伙,長得跟水豚一樣阿獃,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特別敏銳嘛。」

煉次哥笑著用拳頭輕推我的胸口。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煉次哥露出自然的微笑。

「話雖如此,但其實我也沒有去關西。只是在千葉縣附近閑晃。」

我納悶地搖搖頭。既然是這樣,為什麼要說關西腔呢?

「因為我到處借錢,最後變成無業游民。千葉比較溫暖呀。」

「那……難道不能待在老家嗎?」

「我的雙親早就不在了。」

原來如此。我坦然接受事實並背靠在扶手上,眼睛則注視著從休息區拿著刨冰興奮走出來的一群小學生年紀的女孩們。

煉次哥歪著頭看著我的臉。

「……真是奇怪的傢伙,什麼都不問了嗎?」

「什麼都不問了?」

「一般來說,至少會說聲很抱歉問這些。是生病?還是意外……之類的話吧?」

「可是你不覺得被問這些問題很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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