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東吳機密

傅士仁在太守府設下夜宴,說是為了慶賀呂蒙誅殺關羽、收復荊州,還派了人請賈逸出席。

賈逸本來是不想湊這個熱鬧的,卻被前去邀請的郡兵硬逼著過來了。走進府內,他看到寬闊的前廳里擺了近百條長案,不少衣著華麗的荊州士族正三五成群地高談闊論,不斷嘲諷著關羽、趙累等人,表明自己的立場和遠見。賈逸挑了個角落裡的座席坐下,抬頭看向首席。那裡擺了兩張長案,一張應該是呂蒙的,另一張可能是傅士仁的。

這些士族們覺得,孫權雖然打下了荊州,但在這裡卻毫無根基。在治民斂財上面,少不得還是要仰仗他們。而且孫權這人風評一向是溫厚曠達、仁愛明斷,對手下諸臣很是寬容。換句話說,他比起英明神武的孫堅、孫策,顯得很窩囊。孫策死的時候,指明了要孫權做繼承人,由淮泗系一眾元老將其扶持上位。孫權接任之後,做出的政績雖有目共睹,但在臣下中卻威望不高。尤其是淮泗系的張昭等人,多次在公開場合斥責孫權,表面看來是剛直進諫,骨子裡卻帶著擁立有功的傲慢。而面對這些,孫權要麼道歉,要麼笑而不語。就連跟他關係一向不錯的呂蒙,都曾在私下裡說過,孫權缺少父兄的霸氣。

所以荊州士族們都覺得,由孫權做主公,以後的日子應該好過得多。該抗爭的時候,抗爭一下,孫權也沒什麼辦法。比如說這次,孫權安排了呂蒙坐鎮公安城,想把首功分給淮泗系。傅士仁隨即就在慶功宴上,安排自己與呂蒙同列,擺明了要壓上淮泗系一手,讓孫權知道荊州士族不容小覷。

賈逸看向另一個角落,那裡坐了二三十名面色不豫的客人,與整個廳中的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衣著打扮上來看,應該是荊州各城的蜀漢武將,關羽被殺之後,他們逐一降了陸遜,被送至公安城。這場宴會,傅士仁也邀請了他們出席,雖然這種邀請看上去更像是羞辱。

傅塵一屁股坐在賈逸旁邊,伸了個懶腰。

賈逸奇道:「怎麼,這宴會也要你參加?」

「我這便宜老爹,今晚可能要抖抖威風,」傅塵丟給賈逸一個酒葫蘆,「你可要小心一點。」

「我已經很小心了,可現在寄人籬下,手無寸鐵,小心又有什麼用?」

「不用擔心,孫夢今晚也會來。」傅塵道,「對了,聽說江東系的陸遜對你很是器重。哎,這我就不懂了,你在公安城裡鬧騰了小半年,乾的事大多都是針對虞青和傅士仁吧。這虞青和傅士仁不都是江東系的人嗎?為什麼陸遜還對你青眼有加,要力保你?」

賈逸旋開葫蘆塞子,抿了一口酒:「傅都尉,你覺得一直裝傻有意思嗎?對我的稽考,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傅塵嘿嘿笑道:「賈校尉果然心思機敏,這都被你看破了。」

「自從來到公安城,我就一直如履薄冰,到後來更是東躲西藏,疲於奔命。就算前些日子,我放膽一搏,也只是為了活命而已。我一直以為,發生了這麼多事,都是江東系和淮泗系奪權所致。但這幾天閑了下來,我卻覺得有些蹊蹺,尤其是陸遜的一席話,讓我意識到事情沒那麼簡單。不管是江東系、淮泗系,還是荊州士族,都只是棋子罷了。不同的是,江東系知道自己是棋子,而淮泗系和荊州士族,只怕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些東西,寒蟬早就察覺到了吧?」

「不,」傅塵搖了搖頭,「應該說這些東西,就是寒蟬與那個人的交易,而你也是交易中的一部分。至於為什麼不告訴你真相,一方面是寒蟬要對你稽考,另一方面則是要向那個人展示你的能力。」

賈逸笑笑:「你口中的那個人,我原先一直以為是孫尚香,這兩天才發覺不是。對客卿都隱瞞至深,寒蟬也未免太謹慎了。」

「經歷了這麼多,你應該已經了解到寒蟬的行事風格了。」

「七年地下,十日地上。」賈逸又想起了蔣濟對自己說過的這句話,「你的意思是寒蟬料事如神,一早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又錯了,這世間哪有什麼料事如神。天下間的每件事,大到牽涉了數萬人的殺戮征伐,小到晚上要吃什麼,都在人的一念之間。對事的揣度,其實就是對人的揣度。可是人又是最難以揣度的,即便是相交數十年的友人,也不能預測到對方的每個決定。比如說這次的荊州之變,每天都會有無數個可能發生,就算天下智囊殫精竭慮,也沒人能推算出戰局發展的每一步。而所謂的料事如神,至多能預測到事情的大致走向,卻無法預測出其中每個人的命運。所以,寒蟬很少制訂詳細的計畫,也很少一開始就去主導某件事的進行,而是在合適的時候,由合適的人在旁邊推上一把。關羽死、呂蒙勝、陸遜起的結局,只能說比較接近寒蟬的目的,但還沒有完成與那個人的約定。」傅塵道,「今晚,需要我們再推一把。」

「然後呢?」

「然後?你當然是升官發財了,」傅塵捏起一片蒸羊肉丟進嘴裡,「畢竟孫尚香安排你來公安城這一趟,就是要你在解煩營站穩腳跟。過了今晚,以後的事就簡單多了。」

「我是說你。」

「我嘛……能活下來再說。」傅塵笑笑,似乎很是隨意。

賈逸還想說什麼,卻聽席間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呼喊,傅士仁率先登上了首席。他穿了一身嶄新的吳制官服,挺著大肚腩,滿臉笑容地向席間拱手示意後,才走向自己的席位。緊接著,是一名將軍模樣的瘦高大漢,不住躬身咳嗽著走了上來。應該是呂蒙了,看身形他似乎比傅士仁高大許多,但現在這副病懨懨的樣子,讓他的氣勢比傅士仁差了好大一截。

賈逸突然意識到,整個大廳中除了他和呂蒙之外,再無東吳將領官員。傅士仁設宴為呂蒙慶功,理應連呂蒙麾下的將領一併邀請,現在只有呂蒙一人赴宴,顯然是不合常理的。他習慣性地摸向腰間,才意識到長劍在門口已經被收去了。賈逸瞟了傅塵一眼,看到他還在優哉游哉地吃著蒸羊肉,於是穩住心神看向首席。

傅士仁待呂蒙落座之後,才往前走了幾步,舉起酒樽向席間示意。賈逸微微冷笑,傅士仁或許是隱忍壓抑得太久,這幾天著實有些得意忘形了。他現在的做派,已然把自己當成了荊州的主人。但呂蒙卻神色倦然地坐在長案之後,並沒有表現出什麼不快。

傅士仁舉著酒樽道:「諸位,建安十三年,劉備趁魏王與吳侯在赤壁大戰,佔了咱們荊州,可謂卑鄙無恥。一些趨炎附勢之徒隨他舉家遷往了川中,就剩我們這些眷戀故土的留在了本地。而後,劉備又派了關羽進駐咱們公安城,橫徵暴斂,欺壓百姓,魚肉鄉里,弄得咱們苦不堪言。這十多年來,有多少咱們士族子弟被他巧織罪名,下獄的下獄,斬首的斬首。就在上個月,還殺了咱們十多個青年才俊。這第一杯,就敬我們含冤而死的父老鄉親!」

賈逸暗罵了一句不要臉。巧言令色的無恥之徒他見得多了,但如此顛倒黑白又面不改色的,還是第一次見到。雖然他對劉備、關羽並沒有什麼親近感,但荊州在關羽治下的這些年裡,政通人和、民眾富庶、錢糧充足,都是有目共睹的。再看座中那些荊州士族們,倒對傅士仁的話很是贊同,一個個熱淚盈眶,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傅士仁仰頭一飲而盡,才轉身看向呂蒙。呂蒙只是輕咳了幾聲,卻並未端起酒樽。

傅士仁面色不豫道:「呂將軍,何不與我荊州父老同飲此酒?」

呂蒙道:「在下抱病在身,不宜飲酒,請傅太守見諒。」

傅士仁嘴角顫動了一下,轉過身,提高了聲音:「我知道這十多年來,座中有些人是理解我傅某人的,但有些人也沒少罵我。因為我任了這公安城太守一職,所以你們覺得我跟關羽狼狽為奸、魚肉鄉里,是不是?有些人甚至還在酒肆茶社中,編排我傅某人的流言,把我說得不堪之極。可是,諸位不妨想想,如果當初不是我傅某人站出來,任了這公安太守,換了關平或廖化上去,會如何?我傅某人違心擔任太守一職,苟且偷生,忍辱負重,就是要儘力保全咱們荊州士族,守得雲開見日的這一天。這十年間,我暗地裡保了多少人,大家可能都不知道。但就在前不久,太守府屬官接二連三遇刺,可都是為了咱們而死!可惜他們無法像我們一樣,等到今天了。這第二杯,就敬如我一般,擔任公安城太守府官職,忍著罵名與關羽虛與委蛇的英雄們!」

席間又響起一片附和之聲。賈逸也注意到,坐在角落裡的那些降將們,大多數面露忿色,但也有幾個人滿臉堆笑,迎奉傅士仁,生怕被認為不敬。

傅士仁由長隨將酒斟滿,舉起酒樽,大聲道:「好在蒼天有眼,讓關羽這廝全軍覆沒,身首異處,可當真解了我等心頭大恨!當浮一大白!」

他將第三杯飲盡,應著席間一片大笑讚美之聲,連連點頭示意。傅士仁這段說辭,全然沒有提到吳侯孫權的助力,甚至都沒有向打敗關羽的呂蒙表示謝意。三杯酒飲完,席間諸人都等著絲竹響起,舞姬進場,卻不防身後大門洞開,走進一隊持刀郡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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