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依舊下得很大,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廖化身披蓑衣,手搭涼棚,吃力地眺望遠方。隱隱約約還能看到那兩處高岡,而再往後的樊城卻已被隱沒在大雨之中,完全沒有了蹤影。今天是第八個雨天了,進攻也已經停止了八天,廖化所率領的先鋒大隊已經後退了十里。現在所處的地方,是撤退前由兵士們夯土壘起來的,比曹軍的兩處高岡要高出不少,但也小了很多。一道緩坡上來,坡頂只能容下十多騎,僅能當作前哨瞭望。在這八天里,廖化每天都會帶領一隊輕騎,來到這個前哨處觀望曹軍營寨。
那兩處高岡上駐紮著于禁和龐德,而樊城城內則有曹仁鎮守。一座城池,三位天下名將,擋住了關羽將軍的兵鋒。原本要旬日之內兵臨宛城城下,可如今,僅在樊城這裡已經滯留了二十多天。他又想起關平的那句話,為了復興漢室,難免要有所犧牲。關羽將軍已經決定的事情,他沒有想過質疑,更何況攻城不利是他的責任。
雨幕之中,隱約看到龐德駐守的高岡上出現了一隊騎兵,正朝自己的方向奔來。這幾天都是這樣,每次廖化帶兵觀望曹營,對面的高岡上就會出動騎兵驅趕。當然,曹軍也知道大雨下得滿地泥濘,攻城器械無法推進,蜀軍是不會攻城的。但他們卻並未鬆懈,只要看到蜀軍人馬出現,就會派出騎兵。
身後的親衛上前與廖化並肩,問道:「將軍,我們要撤回去嗎?」
廖化搖了搖頭:「今天不用了,他們沖不到我們跟前。」
親衛有些疑惑地退了下去。大雨之中,弓箭弩箭都被水浸濕了,射程變得極短,是不可能居高臨下射死那麼多曹騎的。曹軍騎兵已經衝過了三成路程,見蜀軍並未撤走,都紛紛鼓噪起來,加快了速度。
廖化下了馬,用力踩了踩腳下的泥土。夯土的軍士下了不少功夫,雖然連日大雨浸泡,但腳下並沒有出現虛軟。隆隆的聲音從遠方傳了過來,開始像是雷聲,等聲音近了,又像是擂鼓聲。正在衝鋒的魏騎也聽到了,在隊目的號令下勒住韁繩,在原地打轉,疑惑地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廖化舉目遠眺,但見地平線處出現了眾多的小黑點,正在急速逼近。只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黑點就現出了輪廓,竟是大大小小的戰船。隆隆聲越來越響,一股水汽夾雜著落葉凌空掠過,轉眼間混濁的大浪已經轟然而至。那數十幾騎魏騎根本來不及躲避,就被席捲而去,在洶湧大水中幾個沉浮之後,便不見蹤跡。大水很快吞沒了平地上的一切,繼續向東奔去。水面還在繼續上涌,幾乎淹沒了遠處的兩座高岡。數不清的戰船順著水勢,沖至那兩處高岡附近,紛紛下錨,放下舢板開始登岸。帶隊攻擊的是關平,就算是壓倒性的全軍衝鋒,兵士們之間依舊保持著良好的軍陣協作,刺殺、繳械、收俘,每個分陣都配合得如流水般順暢。
高岡之上的魏軍一半被淹沒在水中,一半正匆匆忙忙組織反擊。但由於沒有水戰的準備,對於乘船攻來的蜀軍,魏軍除了列陣肉搏,完全沒有其他的辦法。大水沒頂、突然被襲、敵眾我寡的狀況接二連三地發生,迅速擊垮了魏軍的士氣,兩軍接戰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魏軍防線便全面潰敗。
于禁駐守的高岡喊殺聲漸漸平息,不多時,一桿「關」字大旗自轅門處升了起來,在風雨中恣意飄搖。另一處,龐德駐守的高岡上戰況卻越來越激烈,攻進中軍大帳的蜀軍竟然被反衝回來。廖化皺眉,招呼幾條舢板划到自己身邊,帶著身後親兵縱身跳了上去。
而此時,龐德那邊的戰況發展得更加出人意料,反擊的魏軍竟然突進到了水邊,搶了幾艘舢板向樊城划去。廖化心急如焚,踏上船頭,大聲喝令親兵奮力划船。舢板在風雨中乘風破浪,不久就追上了曹魏的舢板。只見木船之上,龐德鬚髮凌亂,身上衣甲被血水和雨水染得發紅,卻仍是昂首挺胸,鬥志不減。眼看廖化已經追來,他在大雨中彎弓搭箭,一口氣射出三箭。然而因為風雨太大,羽箭僅僅飛了幾十步,就落入大水之中。
身後傳來戰鼓之聲,一艘樓船在幾艘艨艟的護衛下,正飛快地行駛過來。廖化回頭,見船頭飄揚著「關」字帥旗,知道是關羽到了。他精神大振,拎起一面木盾立在船頭,喝令親衛划船直向龐德撞去。兩條舢板的距離越來越近,羽箭一根根射在木盾上,發出「咄咄」之聲,震得廖化虎口發麻。緊接著,只聽「嘭」的一聲巨響,兩條舢板結結實實撞在了一起。木片飛濺,兩條舢板都進了水,開始迅速下沉。廖化丟掉木盾,縱身向龐德躍去。他知道龐德出身西涼,本是馬超麾下,雖然勇武過人,但不識水性。近身肉搏,廖化自覺沒有勝算,但在水下就另當別論了。
龐德揮起硬弓,狠狠砸在廖化身上,弓臂應聲而斷。廖化忍痛,抱著龐德一同翻身下船,拖著他往水下沉去。龐德幾次掙扎,卻因為不識水性,脫不了身。樓船上,又跳下幾十個蜀軍士兵,游過去輪番拽著龐德向水下沉浮。接連喝了好幾口水之後,龐德已經渾渾噩噩,無力掙扎,被兵士們拖上了舢板。
廖化將捆綁嚴實的龐德押上樓船,推到關羽面前。關羽快步向前,親自給龐德鬆綁,道:「龐將軍,你力戰至最後一人,也算是報了曹操的恩義,如今何不棄暗投明?」
龐德傲然道:「我在出征之前,就已經備下棺木,你要殺便殺,何必多費口舌!」
關羽道:「關某素聞龐將軍勇冠三軍,果敢超群,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漢中王出身顯貴,宅心仁厚,名揚四海,五子良將之一的于禁剛剛效忠帳下,你兄長龐柔又在川中為官,何不早早歸順?」
龐德嗤聲道:「劉備不過是織席販履之徒,算什麼出身顯貴?侵佔劉表的荊州,侵吞劉璋的益州,算什麼宅心仁厚?從黃巾之亂起,猶如喪家之犬,數易其主,算什麼名揚四海?別人降他,我可不降!」
身後廖化向前邁出一步,「嗆啷」一聲拔出了腰間的繯首刀。關羽擺了擺手,道:「龐將軍,漢中王雖然起於草莽之間,顛沛流離半生,吃盡了苦頭,但都是為了復興漢室。素聞你熟讀兵書,為何不共討逆賊,而甘願屈身曹賊麾下?」
龐德冷笑道:「復興漢室?你掘開漢水,淹沒良田萬畝,溺斃兩岸百姓,也是為了復興漢室?」
關羽正色道:「復興漢室,總有人要犧牲的。」
「你要復興什麼漢室?劉宏當政之時,寵幸十常侍,用黨爭作為借口殺了多少直臣忠臣?以至於引發了黃巾起事,群雄割據,連年戰亂。到如今天下人口少了七成,家家戴孝,戶戶披麻,有些村鎮幾無一人偷生。你要復興的是什麼漢室?這天下姓不姓劉,難道要比天下人活不活得下去還重要?」
「混賬!竟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關平搶步上前,揮刀架在龐德頸間。
龐德表情泰然自若,繼續道:「漢室不用復興。漢帝在許都活得好好的。反倒是你的主公劉備,既然自稱中山靖王之後,身為皇叔,不朝不仕,反而割據益州、荊州,犯上作亂。由你們這些人來複興漢室,豈不可笑?」
「天子只是你們的傀儡,曹操只不過又一個董卓。」關羽淡然道,「天下百姓,都清楚得很。就算你再怎麼貶低漢中王,他始終是皇綱正統,體恤百姓,一心復漢的漢室皇叔。」
「清楚?清楚什麼?在魏王治下,百姓富足,安居樂業,一片歌舞昇平。現今比起桓帝如何?比起靈帝如何?」龐德笑了起來,「只要老百姓吃得飽,穿得暖,誰會為了所謂的皇綱正統造反?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劉家的天下!就算魏王取漢帝代之,又有何不可?」
大雨敲打在軍帳的油布頂棚上,發出一陣陣沉悶的聲響,更顯得樓船上寂靜非常。
關羽悵然道:「世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龐將軍,人生於天地之間,仁、義、禮、智、信這五常乃是君子必修之道。我們身為漢室之臣,君上有錯,應當諫之,不能進諫,則理應避世,以待明君。不錯,桓帝、靈帝確為昏君,但如今聖上呢?千軍之前,斥退董卓之事,你難道沒有聽說過?既然明君已出,我等為何不傾力輔佐?曹操若取漢帝而代之,那就是他曹操的天下,何來天下人的天下一說?我等皆是大漢子民,代太子牧守民眾,百姓富足、安居樂業是我等應盡之責,而不是竊國之資!」
龐德往甲板上啐了一口,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還是那句話,要殺就殺,廢什麼話!」
關羽又看了他半晌,終於揮了揮手,示意兵士們將龐德拖了下去。他起身眺望著遠處的城牆,心中惆悵不已。想不到曹操佔據中原不過二十多年,人心竟喪亂到如此地步。
忠乃仁、義、禮、智、信五常立世之基,是生而為人最為重要的操守,豈能被吃飽穿暖這種蠅頭私利所壓制?想不到如今世道,竟連龐德這樣的天下名將,都認為只要有私利可圖,忠義就可以棄之如敝屣。可若人只為了私利而活,又跟禽獸有何兩樣?滿朝文武若是一群鉤心鬥角、爾虞我詐的無賴之徒,只怕謀逆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