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井底密室

謝老三用柳條把兩條鰣魚對穿起來,搭在木架上,小心地轉動。旁邊的荷葉上,還放著幾條已經剖好收拾乾淨的魚,引得蒼蠅嗡嗡圍著飛個不停,他只好空出一隻手來不住地驅趕。其他人沒有幫忙的意思,都跟什長蹲在一旁玩樗蒲,大呼小叫之聲此起彼伏。

他們這隊人被分配駐紮在襄江渡口哨站已經快兩年了,這裡離蜀軍前線還有七八個哨站,平日里也沒什麼事情,日子過得甚是枯燥無味,大家都早憊懶了下來。人群中發出一陣歡呼,顯然是誰贏了錢。什長站了起來,罵道:「不玩了,不玩了,媽的,把把輸,今天真是見鬼了,晦氣得很。」

他走到謝老三身邊,一屁股坐下,拎起正烤著的鰣魚,張嘴就咬。

「頭兒,還沒烤熟呢。」

「你知道個屁,這鰣魚鮮嫩得很,生吃都行。」什長吐出一條魚骨,「可惜沒有鹽,如果能撒上點鹽末,吃起來那才叫一個香。」

「咱們是來巡夜,哪會帶什麼鹽末啊。」謝老三嘟囔一句,「要不我跑回營盤,偷偷帶點鹽出來?」

「算了,鹽少了廚子肯定會告狀的。要是被都伯知道,我們每次夜巡都是在江邊賭錢烤魚,還是少不了一頓鞭子抽。」什長已經把魚胡亂吃完,雙手墊在腦後躺了下去,「老三,你多少年沒回家了?」

謝老三將烤熟的鰣魚放到荷葉上,又將兩條生魚串起來:「不記得了,應該有好多年了吧。不過回不回去都無所謂了,我們那個村,認識的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

什長沒有說話,拔了一根草莖含在嘴裡,出神地看著天空。

「頭兒,那些當官兒的打仗是為了光宗耀祖,我們這些小嘍啰是為了什麼?」

「保家衛國唄。」

「可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沒成家。沒有家,國跟我有什麼關係啊。」

什長笑罵道:「老三,你又犯渾了。這話跟我說說就算了,被上面聽到可不得了。話說回來,你當初當兵是為了什麼?」

「喔,那年天下大旱,方圓百里的樹皮草根都吃完了,我爹娘都餓死在官道旁。魏王大軍路過……」謝老三停了下來,沒有再說下去。

「是魏王救了你,所以你就開始當兵?」什長接下話去。亂世之中,大家的從軍經歷都大同小異,沒有什麼稀罕的。

「不。」謝老三的聲音有些嘶啞,「當時負責魏王軍需的是程昱,也是我們那個縣出去的。縣裡有些讀書人就去見他,想向他討一些糧草。他卻說魏王部隊也缺糧已久,反而要縣中那些豪族捐糧給部隊。嘿嘿,那些豪族們當然不肯,捐糧給了魏王,他們不就要餓死了?於是,程昱就縱兵搶了我們整個縣城,把那些世家豪族的糧倉都給打開了,搶走了所有能吃的東西。我那時年輕,還有一口氣,就跟著十幾個同鄉一起投了軍。那天晚上,我們被安排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收攏附近剛死掉的人,剝去衣服煮熟了後製成肉乾……」

什長只覺得腹中一陣噁心,扭頭將剛吃下的魚肉一股腦全吐了出來。他跺了謝老三一腳:「你這老夯貨,故意噁心我不是。」

謝老三乾笑道:「頭兒,你這就矯情了。這人啊,真是餓到了最後,別說死人了,就是活人也想撲上去咬下一塊肉來。」

什長喃喃道:「怪不得好多上官提起程昱就十分鄙夷,原來縱兵搶奪家鄉,用人肉炮製肉脯這些傳聞竟然都是真的。」

「頭兒,我倒覺得沒有什麼,這人死了後就不再是人了,就是一塊肉……」

「收聲!」什長的臉色突然嚴肅起來,站起身拔出腰間的繯首刀,看著前方不遠處的渡口。旁邊那些兵士也扔掉了樗蒲,面色狐疑地站起了身。

「頭兒,緊張什麼啊。咱們前面還有七八個哨站呢,蜀人就算跟我們開戰,也不會這麼快摸到這裡的。」謝老三咬了一口烤好的鰣魚,「嘖,火候剛好,你們不嘗嘗?」

前方傳來了水流擾動的聲音,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出現在火堆旁。他滿臉是血,拄著長戟,踉踉蹌蹌地越走越近。直到十步左右,才能從他身上殘破的衣甲勉強分辨出是魏兵。什長上前幾步,攙住了他,急聲問道:「兄弟,怎麼回事?有水賊?」

「不……不是……是關羽……」話沒說完,一枚燃燒著的羽箭「卟」的一聲,刺入他的後心,這兵士身形一頓,軟軟地癱倒下去。

緊接著,前方亮光大盛,成千上萬的帶火羽箭,從謝老三他們頭頂呼嘯飛過,照亮了整片天空。不過一眨眼的工夫,火雨落在了身後沉寂的營盤中,衝天大火隨即燃起。

「敵……襲……」什長嘶聲大喊,拔刀帶領兵士們向渡口衝去。

謝老三獃獃地坐在地上,手中的鰣魚烤焦了也渾然不覺。身後的營盤一片混亂,不少同袍從燃燒的營帳中跑出,渾身是火,在地上來回翻滾,痛苦的叫喊聲充斥於耳。一股濃烈焦臭的炙烤人肉的味道,順風傳到了鼻端。謝老三打了個哆嗦,手中的烤魚掉進了火堆中。

他彷徨無措地站起身,拔出了腰間的繯首刀,想跟著什長衝過去,卻早已看不到兄弟們的身影。前方「嘭」的一聲,又是一片火雨佔據了天空,將四下照得大亮。謝老三眯起眼睛,但見江面之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戰船,正鋪天蓋地般向自己駛來。

火雨瞬間落下,此地已成煉獄。

關平按著腰間的繯首刀,盯著對岸的衝天火光看了好久,才返身回到中軍大帳。關羽正負手站在帳中懸掛的地圖前,仔細地查看。旁邊坐著關興,正愁眉苦臉地小聲讀著什麼。關平沖關興使了個眼色,道:「去你營帳里讀去,我有要事稟告父帥。」

關興鬆了一口氣,偷看了關羽一眼,夾起木簡一溜煙跑出了營帳。

關羽頭也不回地問道:「廖化進展如何?」

「已經突破襄江渡口,逼近麥城城下。麥城城防空虛,三日內即可攻破。」

「三日?」關羽道,「傳令給廖化,我要明日一早站在麥城城牆上。」

關平向身邊的校刀手喝道:「去,把這條命令傳給廖化,告訴他不要惜力,就算用屍體堆,也要堆出一條登上城牆的路!」

校刀手應了一聲諾,轉身離開。關平道:「父帥,我們會不會太快了?三日內突進百里,周圍還有不少魏軍據點沒有拔除,是不是有些孤軍深入了?」

「明日攻下麥城之後,沿江急行北上,分兵圍困襄陽。主力直取樊城,遙望宛城。一旬之內,就要拿下樊城。如果拖延太久,曹操援軍一到就會形成對峙局面。到時候孫權看我主力都膠著在戰陣之中,難免不會生出什麼念頭。」關羽嘆了口氣,道,「你覺得快,我還嫌慢了。」

「孫權?他不是也在合肥跟曹軍對陣嗎?我們已經相安無事十年之久了,他怎麼敢背盟向我們動手?」關平問道。

「沒有永遠的盟友,只有永遠的利益。對孫權來說,就算合肥之戰打贏了,北上奪取了徐州,那又如何?曹軍在幽、冀、青、兗四州都有屯兵,這四州和徐州之間地勢平坦,道路暢通。只要揮軍起征,幾天即可兵臨徐州城下。到時候孫權就算安排上十萬勁卒進行防守,也不見得能打贏久經步戰的魏軍。」關羽撫髯道,「如果我是孫權,就先取荊州,全據長江。守則坐擁天險,高枕無憂;攻則可從荊州、揚州兵分兩路,成掎角之勢,遙相呼應。」

「那父帥為何不先攻伐孫權?」關平道,「曹魏不是派了求和使團嗎?我們就算打孫權,有漢中王在西北牽制,曹魏也不敢輕易南下吧。」

「漢帝在許昌,不在建業。」關羽道,「先打孫權的話,就算一路勢如破竹,平定江東也要至少數年時間。大戰過後還要休整部隊,才能繼續揮軍北上,這樣算下來至少要十年時間,才能匡扶漢室。這還是一切順利的狀況下。更何況,孫吳和曹魏之中,尚有諸多名將賢臣,真打起來恐怕要更長時間。我已經年近六旬,沒有太多時間消磨了。」

關平看著鬚髮如霜的父親,禁不住嘆了口氣。

「天下未定,國賊未除,漢室未興,只恨此身不能再活百年。」關羽轉身踱出大帳,隔江眺望遠方。麥城城牆上火光攢動,是廖化正率軍猛攻,看樣子不到清晨就能拿下了。

關羽沉聲問道:「公安城那裡什麼動靜?」

「趙累傳來了塘報,認為城中發生的那幾件事,可能是東吳江東系與淮泗系內鬥所致。不過他沒有實據佐證,還要進一步進行查探。」

「江東系……是以顧陸朱張四大豪族為首的江東士族?」關羽道,「士族門閥實乃一大惡疾,看來不但我荊州、川中被這些人所掣肘,東吳也深受其害。」

「父帥,江東士族雖然佔據了孫吳境內近四成土地,有千餘人入仕,卻沒有出過什麼有威名的人,更沒聽聞過什麼可圈可點的功績,應該不足為慮。」

「錯了,名氣、功績這些東西並不能代表能力。為父當年也只是一名馬弓手,那十八路諸侯,有哪一個能想到我溫酒斬華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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