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普凈禪師

樓船在夜色籠罩的長江上穩穩前行。

賈逸靠著船欄,出神地俯視著腳下滾滾而逝的江水。離荊州公安城只有一天的路程了,他卻一直提不起精神。從許都到建業,又去公安,匆匆忙忙,像是一片浮萍身不由己。以前的日子雖然過得如履薄冰,至少有為父報仇這個信念在支撐。而現在,虞青、孫尚香、關羽……這些人要做的事情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就算是救了自己性命的寒蟬,那個保持三分天下局勢的目的,細想來還是有些莫名其妙,總覺得離自己很遙遠。少年時期家道中落,其間見識過的人情冷暖,讓他多了一分市儈和冷漠。為了某個人或者某個組織而赴湯蹈火,賈逸是做不到的。

這幾天在船上,跟諸葛瑾、虞青都打過幾個照面。諸葛瑾表現得很客氣,跟賈逸寒暄了好長時間,只是那種客氣里透著的疏遠,就算再遲鈍也能體會得出來。而虞青,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對孫尚香的忌憚,倒是沒有再找他麻煩。

賈逸對虞青的態度愈加恭敬。雖然他算不上八面玲瓏的人,但在官場混了這麼長時間,賈逸明白寄人籬下只能低調處事。畢竟孫尚香是因為利益才接收他,那就很容易會因為利益而將他摒棄。姿態放低一些,別招來太多不必要的麻煩,沒什麼壞處。

「睡不著?」一股清淡的香味飄來,嬌小的身影靠在了他旁邊。

賈逸轉過頭看著她,火光之下,孫夢的側臉美得讓人窒息,只是帶著淡淡的陌生感。

「賈校尉,是否真的有個朋友跟我長得很像?」孫夢輕聲問道。

「不是朋友,是我的妻子。」

「喔?」孫夢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卻隨即笑道,「賈校尉這樣說,感覺好曖昧。」

「當你失去一個人以後,會覺得遇到的人都像她。先前是我唐突,嚇著姑娘了。」

「不必道歉,我表姐說過,用情至深的男人總能被人原諒。不過,她也曾說過,作為一個女子,就算喜歡上了一個人,也不要把身心託付給他。因為對於男人來說,在家國天下面前,女人只不過是打發空閑的玩物而已。」

賈逸笑了笑,沒有說話。

「你這種看破了一切、懶得爭辯的神色,真是有點討打。總覺得,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賈逸眉頭一跳,問道:「孫姑娘,我們才相識幾天吧,你說的以前是什麼時候?」

「跟你說話好累。」孫夢撇了撇嘴,「我從卷宗上看到的,上面說你在進奏曹的時候,是個行事果斷、野心勃勃的人物。可現在卻看起來鬱鬱寡歡,沒有什麼精神。你在進奏曹怎麼了?為什麼要叛逃到解煩營?」

賈逸沉默了好一會兒:「野心勃勃倒也談不上,我在十五歲之前,從沒有想過要出人頭地。和族中大多數年輕人一樣,我練劍、讀書、清談,過著很平淡的日子。關於未來,根本沒有去認真想過。但在十五歲那年的上元節,我們全家人在一起吃飯時,大門突然被撞開,成群的虎賁衛在司馬懿的率領下衝進院中,帶走了我的父親。四日之後,他因貪腐被腰斬東市。兩個月後,母親因憂憤過度而死。她臨死前還在念叨,她不相信我父親會貪腐那麼多錢,她一直認為是司馬懿設下的陰謀。她要我向司馬懿復仇,雖然我當時只有十五歲。

「家道敗落,只不過是轉眼之間的事。人情淡漠,也是意料之中。後來又過了幾年,叔公賈詡覺得我是個好苗子,力排眾議為我在解煩營謀了個差事。人一旦有了背負,就會變得愈加努力。三年之內,我就從都伯升到了都尉,外放石陽。在石陽城四年後,我又從都尉升到校尉,調回許都徹查寒蟬一案。

「我以為那是個機會,以為我的人生,正朝著我所希望的方向發展。我借著查案的契機,發現了一件了不得的機密,被世子曹丕納為親信。在家宴上,世子妃更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將一位有好感的姑娘指婚於我。那時候我覺得,佳人權勢都在一步之遙。不管寒蟬的案子查沒查清楚,我都將成為從龍之臣。假以時日,就能堂堂正正向司馬懿復仇。誰知……」

賈逸停了下來,轉過身子,看了眼孫夢。孫夢正倚在船頭,手撐著下巴,靜靜看著他。

賈逸收回目光,看著腳下深不可測的江水,繼續道:「在回去的那條小巷中,那位姑娘卻被白衣劍客殺死了。而我也發現,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局,我只不過是顆一開始就要被捨棄的棋子。後來,我僥倖逃出許都,在貴人相助之下投到了解煩營。如果按照你看到的那捲宗上對我的品評,我應該會想方設法報復陷害我的人。但在解煩營的這一個月里,我卻一直在猶豫。我現在的身份,只不過是一個被排擠的校尉,而仇敵,卻是遠在千里之外的魏世子和進奏曹上官。向他們復仇,可能嗎?」

孫夢歪頭,有些驚訝地問道:「你怕了?你竟然因為害怕他們位高權重,就不敢復仇?」

賈逸覺得口中充滿苦澀的味道:「我接近過他們,知道了我們的力量懸殊到什麼程度。就算是現在,曹丕若想置我於死地,我也只能等死,毫無還手之力。」

他的思緒又回到了那個滿是血腥味的夜晚,一襲白衣的劍客,香消玉殞的佳人,幽深寂靜的長街,熾亮無聲的火把……

他自言自語道:「我是怕死嗎?不是,明明做不到的事,卻硬要去做,雖然看起來很悲壯,卻只是送死而已。我不是個英雄,捨生取義的事情,我做不來。可是,不去報仇的話,我要去做什麼?活著有什麼意義?」

「為什麼要在乎活著有什麼意義?」

「你還年輕,活著只是慣性使然,是不會理解我這種經過了太多事的人。」

「或許吧。可是在這亂世之中,對於很多人來說,能活下去都是一種奢望。想想那位死去的田川姑娘,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就算終其一生,你也找不到活著的意義,那也沒什麼好迷茫的。畢竟對於人來說,活著才是最重要的,愛恨情仇都不過是附庸而已,意義更是虛無縹緲的東西。或許在當下,失去的讓你很痛苦,得不到的讓你很焦灼,但只要活著,就有無限的可能。」

「比如?」

「說不定你以為已經死了的人,會再度站在你的面前。」黑暗中,孫夢的眸子閃閃發亮,「不要把太多的心思,放在為什麼要活下去上面,不然你會錯過很多人、很多事。」

火盆里的火光熄滅了。孫夢俯身,拾起幾塊木柴丟進火盆里。夜風吹過,原先已經燒成灰燼的底火萌出孱弱的火苗,引燃了丟進去的木柴,又噼噼啪啪地燒了起來。

賈逸怔怔看著燃燒的火光,沉默了好一會兒。

末了,他笑了笑:「想不到我落魄到需要你來安慰我了。」

然而,身邊已經空無一人。

迎接船隊的,是關羽的兒子關平。

這種規格的迎賓,讓諸葛瑾有些難堪。但他卻一直笑容滿面,談吐得體,似乎並不在意。看著所有禮物裝卸完畢,他才在關平的護送下前往驛館,虞青帶了二十名解煩衛緊隨其後,賈逸和孫夢則遠遠地跟在後面。

公安城位於荊州境內,是一座戰略要城,太守是荊州士族出身的傅士仁。而威震天下的關羽,此時也正率大軍駐紮在此。公安城雖不是郡治所在,但城內的繁華程度卻並不亞於東吳的建業城。商鋪貨物充足,酒肆茶社人聲鼎沸,就連街邊攤都生意極好。路上行人衣著整潔,精神滿面,看起來對眼下的生活還算滿意。

眼看到了驛館,賈逸沒由來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覺,似乎有人在盯著自己。他環顧四周,發現驛館不遠處的陰影中,站著一個閑散的年輕人。這人身著一件白色深衣,又背了一根長槍,正面帶笑意地看著自己。

賈逸皺了皺眉頭,長槍是上陣搏殺之時用的兵器,就算是用槍名將,平時也是便裝長劍出門。近身搏鬥用槍的,恐怕只有軍議司的白毦衛了。而且就算是白毦衛,也因為長槍近身搏鬥不利,全部換裝成了短槍大盾。這人在大街上背著一根長槍行走,恐怕連作揖行禮都很不方便,真是有些傻裡傻氣。他上前一步,想要看個仔細,這人卻迅速退回了陰影中。真是奇怪的傢伙,賈逸沒有追下去,跟在解煩衛後面進入了驛館。

驛館裡還算乾淨,也沒有什麼閑雜人等。解煩衛們在虞青的帶領下,將所有房間都巡查了一遍,挑了間方位、布局都較為安全的給了諸葛瑾,然後分配了剩下的房間。賈逸的房間分在了二樓角落,他領了鑰匙正要上樓,卻被虞青叫住了。

「賈校尉,此次來荊州,你可知道是幹什麼的?」

賈逸低頭道:「還請虞校尉賜教。」

「你既然是我解煩營的一員,理應主動弄清楚職責所在,而不是等著我給你吩咐。」虞青語帶譏諷,「我們前來荊州,一方面是護衛諸葛長史,另一方面則是繼續追查甘寧遇刺的案子。」

賈逸無意辯白,問道:「不知虞校尉發現了什麼線索?」

「在酒肆中,伏擊我們的那幾個弩手,用的是上好的蜀地連弩。將作司的工匠拆解之後,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