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細作名單

夜色已深,大雨如注,世子府中依舊燈火通明。

曹丕負手站在門前,靜靜地看著遮蔽在天地之間的雨幕。雨已經下了整整一天,仍沒有減弱的勢頭,園中花木在大雨的敲打下東倒西歪,一片狼狽景象。

他嘆了口氣:「黃河決堤,兩岸十多萬饑民流離失所;冀州民亂,賊人已經佔據了三個縣城。除去這兩件緊要事不說,後面的長案上,還擺著近百件大大小小的瑣碎事。蔣濟,不是我不想查寒蟬,一個姦細而已,就這麼緊要嗎?」

蔣濟沒有回答,跟曹丕相處久了,他知道這位世子不是每個問題都需要答案。這樣的反問,在更多時候,近似於一種表態。看得出來,曹丕對於徹查寒蟬之事,並不是很上心。

今年正月,定軍山一戰,不但折了夏侯淵將軍、益州刺史趙顒,還被西蜀黃忠攻佔了箕谷等十餘座縣城。魏王震怒之下,命令世子曹丕監國,自己親率四十萬大軍於長安啟程,疾援漢中。

而定軍山之敗,主要是因為軍情被寒蟬竊取,泄露給了西蜀,被佔盡了先機所致。屈指數來,寒蟬這個神秘細作至少潛伏了一二十年,卻從未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就算是專司刺探情報、緝拿間諜的進奏曹,追查了十多年,換了幾次主官,也沒能把他挖出來。

「兩軍交戰,軍情瞬息萬變,寒蟬若要及時傳遞消息,理應潛伏在軍中才對。」曹丕似乎主意已定,「不過,父王既然要求在軍中、許都同時徹查,那你們進奏曹就做做樣子……」

門外忽然傳來通報之聲,打斷了曹丕的話,是臨淄侯曹植來訪。

曹丕微微怔了一下,臉上隨即浮現出笑容,快步走出了大殿。雨依舊下得很大,頃刻之間,已經打濕了他的衣服。雨水順著衣襟,如斷線般淅淅滴落,更顯得人憔悴不堪。

一炷香之後,蕭牆外才轉過一把華麗的油紙大傘,曹植衣著光鮮,在護衛的簇擁下走了進來。看到立在雨中等待的兄長,曹植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擦肩而過。

曹丕有些尷尬地收起笑容,跟在後面向大殿走去。剛進大殿,就看到曹植徑直坐到了首席上,他不禁皺了皺眉頭。但隨即,不快的表情一閃即過,曹丕微笑著道:「子建,你怎麼跑來了?」

「誒,兄長你怎麼渾身濕透了?你看你這府上的長隨,沒一個有眼色的,下這麼大雨也不知道給你撐把傘。」曹植故作驚訝道。

曹丕在偏席坐下:「無妨,無妨,你有什麼要緊的事儘管說。」

「我是臨淄侯,又不是世子,能有什麼要緊事?」曹植笑嘻嘻地回應,「聽說因為細作寒蟬作梗,定軍山之戰我們才落得大敗。你那個進奏曹不是專門調查細作的嗎,平日里自誇國之利器,怎麼眼下一旬都快過去了,這案子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曹丕道:「你看,我這不是已經把進奏曹的主官蔣大人請來了嗎?我們正在商議此事。」

「現在才開始商議?」曹植失聲笑道,「兄長的動作,未免太慢了一些吧?如果換作是我,現在只怕已經查得七七八八了。」

曹丕賠笑道:「實不相瞞,如今對於此事,我真是心裡一點底都沒有。不知道子建你有何妙計?」

「監國的是你,不是我。兄長既然坐到了世子的位置上,就該做世子該做的事,哪能說些擅長不擅長的話?」

曹丕連連點頭:「不錯,不錯。為兄承蒙父王錯愛,被封為世子,整日都覺得政事繁忙,心力交瘁,有時候竟有推脫逃避的念頭,這是要不得的,得改,得改。」

「嘿,兄長說是整日繁忙,忙的是剋扣我侯府用度的事嗎?我這個月的用度,少了兩成,不知道是哪裡得罪了世子你呢?」

曹丕怔了一下,解釋道:「子建你想多了。不光是你,所有曹氏子弟的用度都削減了。眼下黃河決堤,冀州民亂,父王的四十萬大軍也要供給……」

「你世子府的供給削減了幾成?」曹植冷笑。

「三成。不但是我們曹家,漢帝的供給,足足削減了五成。」

「哈!兄長的意思,是拿我跟那個傀儡比嗎?」

「這個……」曹丕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好。

「我那侯府里,不但有三百多名奴僕,還有五六十名歌姬舞姬。難不成兄長想讓我侯府內的那些美人,一個個都餓死不成?」

曹丕訕訕道:「為兄一時間沒想到,是我疏忽了。這樣吧,我回頭命宗正再斟酌斟酌,給你勻點兒如何?」

曹植打了個哈哈:「我就不明白了,黃河決堤、冀州民亂、父王親征,他們所需要的錢糧,是我府內這四百多人能省下來的?就算我不是世子,只是個侯爺,但府內如果餓死了個把人,傳出去總是不好聽。世子啊,您說是不是?」

他說完便起身離座,隨從立即撐起大傘,緊隨其後。曹丕送出殿外,沖他的背影拱了拱手,回到殿中,依舊是一副平常神色。看到一旁低頭待立的蔣濟,曹丕笑了笑道:「我這兄弟,性子就是這樣。父王將我立為世子後,他就一直陰陽怪氣的,今晚讓蔣大人你見笑了。」

蔣濟低聲道:「不敢。殿下為國事操勞終日之餘,還要應付宗室,也難為您了。」

曹丕擺了擺手,道:「不說這些沒用的。寒蟬一案,你覺得應該怎麼入手?」

「殿下說得對,寒蟬應該是潛伏在前線軍中,既然有程昱大人在軍中徹查,進奏曹這邊就例行公事好了。」

曹丕沉吟良久:「徹查寒蟬,是父王的意思,我這個做世子的,當然要懂得為父分憂。就算寒蟬潛伏在許都的可能只有一成,我們也要下十成的力氣去查。」他看著蔣濟,問道,「你手下,有沒有這幾年遠離許都,又精明能幹的人?」

「有。進奏曹的石陽都尉賈逸,心思縝密,屢破奇案,是個人才。」

「賈逸,賈逸……」曹丕嘴角浮現出些許笑意,「我想起來了,他父親因為貪腐被斬,辦案的是司馬懿吧。」

蔣濟點了點頭。

「好,就調他來許都,專屬寒蟬一案。」曹丕頓了頓,回身從長案上拿起一卷木簡,遞給了蔣濟,「魏諷參奏陳柘,我已經批複過了,這個,就交給賈逸去辦。」

在許都,進奏曹並不怎麼顯眼,那扇只有六尺寬的大門總是不經意間被路人錯過。進奏曹的院子也不大,東西各兩排共十間廂房,每間廂房裡都有三名書佐日夜輪值,將天下九州的情報進行梳理,挑選出其中較為重要的,呈送北邊的兩間大房。朝東的那間,坐著東曹掾司馬懿;朝西的那間,坐著西曹掾蔣濟。原先的進奏曹主官陳群因為定軍山之敗被免,現在進奏曹也就這兩位大人各司其職,直接隸屬世子曹丕。

此刻,西邊的一棟廂房內,賈逸正讀著長案上攤開的塘報,眉頭緊鎖。

時值初春,深夜仍有入骨涼意,而賈逸卻渾然不覺。在昏暗的油燈下,他的臉色隨著塘報上的字跡一道陰晴不定。吃力地讀完最後一個字,才發覺油燈已經快要熄滅。站起身,換掉快要燒盡的燈芯,坐下,重讀。

定軍山之戰已經過去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內,進奏曹進行了詳盡的調查,形成了手上的這份塘報。

簡單的一卷木簡,卻重如千鈞。

塘報上詳細地記載了整個定軍山之戰的過程。張郃駐守東圍,夏侯淵駐守南圍。劉備趁夜強攻東圍,張郃部事態危急,向夏侯淵求救。夏侯淵分兵援助張郃,自己想要來個釜底抽薪,強攻蜀營,卻在半山腰遇到了蜀軍的頑強抵抗,當場被黃忠所殺。

根據逃回來的兵士所講,夏侯淵中伏之後,與黃忠對陣。本來以兩人的實力,誰勝誰負並不好說,但夏侯淵卻被親衛暗算所傷,在一合之內即被黃忠斬於刀下。而那名親衛,則在暗算夏侯淵後,聲稱是寒蟬所命。

寒蟬。

「寒蟬」這個名字,進奏曹的人都非常熟悉。當初設立進奏曹,是為了刺探情報,稽查細作。自建安三年以來,進奏曹已立下不少功勞。遠的不說,在去年正月,就發現了金禕與太醫令吉邈、少府耿紀、司直韋晃等人密謀的叛亂。而那場叛亂,應該就是寒蟬謀劃,進奏曹在吉邈身上發現了寒蟬令牌。本以為寒蟬已死,可現在看來,吉邈只不過是一個傀儡而已。

那個暗算夏侯淵的親衛,是東郡人。父母早亡,於九年前應徵入伍,一直老老實實地在軍營里當兵,並沒有什麼異於常人之處。如果說他是寒蟬的人,那至少無聲無息地潛伏了九年。寒蟬不會蠢到一個一個地去試探收買夏侯淵身邊的親衛。九年的時間啊,寒蟬的人,竟然可以如此隱忍?

軍隊中,還潛伏著多少個這樣的人?

賈逸嘆了口氣,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

究竟誰是寒蟬?西蜀對於魏軍的軍力配備、戰略意圖、據點虛實都清清楚楚,而這些情報,不是權力核心的人根本接觸不到。已死的夏侯淵、趙顒自不用說,剩下的還有徐晃跟張郃。莫非這兩個人中,有一個人就是寒蟬?徐晃、張郃,均為降將,背叛這種事,就像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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