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篇 覆國 第十六章 北狩

朕夙夜追咎,何痛如之!

——宋欽宗·趙桓

一、腳尖

黃鸝兒行在隊列中,緊咬著牙關,始終沒有哭。

他們這一起有六千多人,隊列前後綿延兩三里地,其中一半來自教坊。黃鸝兒是三年前入的教坊樂籍,那時才收復了燕京,朝廷廣設樂舞,朝賀大禮一次便需數千歌兒舞女。黃鸝兒當時想,與其去酒宴間給那些男人獻藝,不若去宮中舞隊。一個舞隊幾十上百人,混在裡頭,既輕省,又不必受人欺辱。卻未想到,金人攻破汴京後,索要了樂籍,照著名冊逐個搜捕。

那時,黃鸝兒和爹、曾小羊和娘,四人一起逃進了城,在開寶寺廊下佔了個住處,只有半張床大小的地鋪,和其他逃難的人挨擠在一處。頂上雖有檐,三面卻開敞透風,兵災和雪寒,不知哪一個更兇狠。帶的乾糧眼看吃盡,飢餓又嚴逼過來。黃鸝兒雖從未遭過這等苦,但他們四個終於能活到一處,又叫她心底里始終有幾分親暖,甚而暗暗覺著,便是死,四口人能死在一處,也是一場福分。

然而,她爹和曾小羊的娘卻相繼著了風寒,那時節哪裡去尋醫藥?連口熱水都難討。兩個老人昏了兩三天,先後咽了氣。那兩天,汴京凍餓而死的,不知有多少。黃鸝兒臉也凍僵,哭都哭不出來,淚水在臉頰上凍成冰溜。若不是曾小羊整夜用厚被子裹住她,她恐怕也凍僵在父親屍首旁。

雖未凍死,卻也輪到了她。開封府奉金人之命,逐一捉捕教坊樂人。那些兵卒尋見了她,兩個人攥住她雙臂,拎起便走。她的身子已失去大半知覺,卻聽見曾小羊哭叫著來搶她,和其他兵卒抓扯起來,隨後咚的一聲。她拼盡氣力扭過頭,見曾小羊倒在廊檐下的石階上,頭頂流出血,浸到雪泥地里,似乎還冒著熱氣。她想掙扎,卻掙不動,喊也只是微弱嚶嚶之聲。最後一眼,她瞅見曾小羊的腳尖似乎動了動。

正是這一眼,讓她不敢再哭,怕一哭,連曾小羊也哭走。

到了金營,她始終咬著牙;被驅趕北上,身邊那些人幾乎都在哭,她仍不哭;金兵一路都在催攆,凡衰病行不動的,便用刀劍刺死,屍首丟在路上。她雙腳生了凍瘡,已經潰爛,行不快,被金兵毆打,她更不哭;她不知要被驅往何處,雖已入春,越行四周越荒寒,她心裡雖怕,卻依然不肯哭。

她只死咬住一個念頭:曾小羊沒死,在汴京等她……

二、幼子

黎百彩想起幼子,便忍不住哭。

當年從河北逃難到京城時,他絕沒料到,自己竟能變成京城彩畫行雜間裝頭一位大匠;名顯身富時,他也絕沒料到,自己臨老會得這麼一個伶俐乖覺的兒子;得了這兒子,萬事俱足時,他更沒料到,自己會被金兵拘押北上。

他已年近六十,雖受不得一路飢困艱辱,回想一生,卻也知足,便是被金兵砍死在途中,也並無大憾,只是捨不得那幼子。那幼子才四歲半。他原本想著,再等兩年,便教兒子習學彩畫,趕在自己死之前,讓兒子繼承衣缽家業。可如今自己被擄北上,幼兒留給了那幫婦人。他在時,那些妻妾便已妒意滿胸,時時借故為難那生了兒的小妾。他這一離開,家中金銀又被搜盡,再無生計來源。窮困之下,不知那些妻妾會如何凌虐那對母子。

一想到幼子被欺虐,他頓時又忍不住嗚嗚哭起來。那些金兵只要聽見,便是狠狠一鞭。為那幼子,這一路上,他不知挨了多少鞭,再哭時,他便儘力忍住不出聲。

當年,他是因旱災逃離家鄉,那時沿路所見,也是滿目窮荒,卻並未如眼下這般殘敗凋敝。鄉野青草已綠,卻不見莊稼和人戶,隨處都是屍骨,只有烏鴉成群,一路聒耳啄食。

同行的那幾千匠人,起先還哭還掙,行了半個月後,只要見金兵眼皮略翻、手指略動,便立即不敢出聲,只顧低頭急行。彩畫行共有二十來個匠人被擄,名家中,除他外,還有青綠裝孟青山、五彩裝史小雅、解綠裝夏芭蕉。自從那焦船案後,官府雖未問罪,這幾家卻全都聲名大損,彼此也再無往來。如今一同被擄往北地,那三人倒是湊到了一處,卻都避著他,從未和他說過半句話,似乎那焦船案是他一人做下的。

黎百彩一路瞅了數日,心裡暗暗氣恨。他見有個金兵似乎通些漢話,再想起家中幼子,不由得生出個計議。傍晚歇息時,他背著人,偷空湊近那金兵,低聲說:「將官,那三人密謀一同逃走……」

那金兵聽了,立即賞了黎百彩一塊牛肉,叫他往後也多留意,隨即去稟報給了押隊監官。監官立即命人將孟青山、史小雅、夏芭蕉三人捆到樹上,號令幾千匠人聚集過來,當眾將那三人開膛,腸肚從腹中滑下,三人仍在哭叫。

黎百彩嘴裡正嚼著牛肉,看到一刀划下,立即閉起雙眼。再聽到三人慘號,不敢捂耳朵,只在心裡急急默念:我不是為自家,是為我那幼子。你們都已成年,他卻只有四歲零四個月……

三、劃破

詩奴庄清素握緊了那支簪子,狠狠劃向書奴的臉。

京城大括金銀時,她將簪頭上那簇銀蘭折下來繳了出去,簪尾鋼錐則縫在了鞋底夾層里。金人拘押京城妓女,頭一輪便是她們十二奴。

畫奴何掃雪幾年前不知所終;花奴臉傷雖愈,卻隱隱留有細痕,因而聲名大墜,兩年前被一個商人使了五百貫買走;饌奴則偷偷跟隨一個胡商,乘海船不知去了哪裡。十二奴中,便只剩唱奴李師師、書奴衛簪花和她三人。唱奴被那紫衣客金使赫魯討了去,她和書奴則被押入了金營。

書奴原就寡言少語,這時更說不出一個字,臉色發青,身子抖個不住。庄清素自家原本慌怕至極,見書奴這樣,反倒將自家慌怕壓住了許多。她坐在牆角,攬著書奴的肩,想了一夜,自己落入風塵,全因這張臉,如今落入金人手中,更不知要受多少凌辱。

她低聲與書奴商議:「若要少受凌辱,便得先毀了這張臉。」

書奴終於出聲:「那不若死了,更乾淨。」

「憑何我們死?我們生下來便由不得自家,如今雖到了這裡,卻也正是求得自主之機。我們若毀掉這張臉,便沒人再貪我們的臉面。到了北地,即便為奴為仆累死,也遠勝過賣笑賣身辱死。或許還能尋機逃走,憑自家才學本領,謀一份生計。」

「好。」書奴音聲雖低,卻極堅定。

庄清素便從鞋底抽出那根鋼錐,一咬牙,先朝自己臉上狠命划了十幾道,劃得血水不住流涌。雖極痛,卻也極痛快。

「我自己下不得手,你幫我……」書奴聲音顫抖。

「好!你忍著些。」庄清素攥緊那錐子,要觸到書奴的臉時,卻始終下不得手,「不成,還得你自家動手……」

「好。」書奴接過那鋼錐,猶豫半晌,終於用力划下。劃破一道之後,便加力繼續,比庄清素劃得更多更重。

劃罷之後,她竟低聲笑了起來,引得庄清素不由得伸手攬住她,兩人頭挨著頭,一起又哭又笑,臉上的血滲到了一處。

第二天,金人發覺後,將她們重重鞭打了一頓,從妓營逐到了奴僕營中。

啟程北上時,數千人長隊都在哭,哭聲如同寒風吹過百里汴河。她們兩個花著臉、閃著淚,彼此對視一眼,竟又忍不住一起露出了笑……

四、夫妻

秦檜看到張叔夜的屍首,驚得叫出了聲。

他和張叔夜及其他官員被押赴北地。這一路上,張叔夜從不進飯食,只喝些湯水。昨天行至白溝界河,張叔夜忽然仰天大呼幾聲,之後便低頭不語。

今早,秦檜醒來,一睜眼,便見旁邊樹上掛著個人,白髮披散,腳底幾塊石頭被踢開,是張叔夜。

秦檜忙搖醒了身邊的妻子王氏,王氏瞧見那屍身,先雖一驚,但旋即淡淡說:「他昨日那般亂嚷,便已有了死心。」

「我們該如何辦?」

「如何辦?自然是向好處儘力。」

「過了這界河,便離了大宋,能有何好處?」

「處處皆有好處。你昨晚吃的那塊牛肉不是好處?」

秦檜聽了,頓時低下了頭。

自從離了汴京,秦檜便慌怕不已,妻子王氏卻始終淡靜,並偷偷訓責他:「想當初,我祖父貴為宰相,我幼時享的那尊榮,你哪裡能想見得來?後來祖父去了,家境也便衰落,那時族裡眾人都覺著活不得了,我卻不是好生活到了如今?天上雲,地上水,到哪個田地,開哪些花,只看你盡不儘力。」

「我們都淪為囚奴,還能開些什麼花?」

「你只管瞧我,天寒地凍,給你開出些寒梅花來。只有一條,你得答應我。」

「什麼?」

「今後無論何等事,你都死死記著,我不是只為我自家,是為我們兩個。我要你咬破手指,在我衣襟裡頭寫八個字。」

「什麼字?」

「生生世世,永為夫妻。」

秦檜雖不明就裡,卻只得聽從,寫下了這八字血書。

他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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