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篇 覆國 第十五章 破城

今當以死守社稷!

——宋欽宗·趙桓

一、金兵

「金兵又殺來啦!」

弈心聽見鬧嚷,去寺門外一瞧,見許多人車驢馬,馱載肩扛著大小包袱器物,慌慌望城裡奔去。眾人擠在護龍橋上,挪動不開,哭叫嚷罵,亂作一團。

弈心不由得雙手合十,哀吟了一句:「寒風凜且至,苦海悲又來。」

他正要轉身回去,一個人快步趕來,是蕭逸水,急急問:「他在裡頭?」

弈心尚未答言,蕭逸水已奔進寺里,他忙也跟了進去。師父烏鷺正在禪房裡和那老僧鄧洵武下棋。蕭逸水疾步進去,高聲叫道:「金兵來了,快走!」

烏鷺卻緩緩抬起頭:「這梅花天衍局,貧僧恐怕終究難解,正如你我孽緣。施主走吧,你走我留,方能了結因果,各歸其所。」隨後他又問那老僧:「師弟走還是留?」老僧埋頭看棋,悶應了一聲:「下!」

烏鷺笑了笑,又轉頭吩咐:「弈心,你也走。」

弈心忙說:「生死皆是幻,去來何所擇?」

蕭逸水眼露哀憤,盯了半晌,才轉身離開。弈心送他出去,隨後抓起掃帚,掃院中那些枯葉。

才掃到一半,牆外響起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暴雷一般滾來,有幾匹停在寺門外。幾個凶蠻裘襖漢子提著刀走了進來,朝弈心嗚哇亂吼。弈心停住掃帚,單掌恭敬施禮。其中一個蠻漢暴喝一聲,揮起大刀,向他砍來。

弈心閉起眼,輕聲吟道:「客來腥風烈,我去白雪消……」

藍婆開著門,坐在屋子裡。

何渙和阿慈幾回來接她進城,她都沒有去。兩人心意雖誠,卻畢竟並非骨血之親,去住三五日尚可,時日久了,藍婆自家也難自在。這幾年,她獨自一人,照舊釀製豉醬發賣,足以糊口。

她心裡唯一所念,是兒子志歸。兒子五年前回來住了十來天,之後又不辭而別。她不知兒子還回不回來,卻願意等。

前幾天,她想起兒子那道袍又破又臟,便去買了匹白絹,給兒子裁了一件新道袍。如今只剩兩個袖口鎖好邊,便成了。

早上吃過飯,她便坐在門內一針一針細細鎖邊,一個針腳都不肯歪斜了。聽到外頭人嚷叫奔亂,她也沒有抬頭。上回金兵來,只在城北,哪裡能到得了這東郊?

那些人跑光後,四周頓時靜下來,她正好專意鎖邊。鎖好一個袖口,繼續鎖第二個。這時,外頭傳來馬蹄和呼叫聲。她仍沒理會,繼續縫。

鼻子忽然嗅到一陣煙味,嗆得她咳嗽起來,抬眼一瞧,房子竟燃了起來。門外站著個人影,她眼裡熏出淚來,瞧不清楚。剛抹掉淚水,腹部猛然一痛,一根長槍扎進她肚子。她這才看清,那人影是個粗蠻漢子,在咧嘴朝她笑。她低下頭,見那雪白新道袍也一起刺穿,血水浸了一片。

她不由得嘆了一聲:「志歸哦,你回來見不著娘了……」

周長清站在十千腳店二樓窗邊。

他讓家人和僕人全都進了城,自己獨留在這店裡。

上回金兵退去後,朝中上下舉相慶賀,道君太上皇鑾駕也被迎回汴京。唯有李綱上奏十道防禦之策,卻被貶放揚州。老將种師道率兩萬精兵防守黃河,以防備金兵。才駐紮月余,宰臣便道,金兵若不來攻,此舉不但無益,反倒徒耗糧餉。官家便下旨遣散黃河駐軍,种師道被革職,憂病而亡。

周長清痛憤不已,卻毫無辦法。今天,他獨守在這裡,他是為自己那句話:再愚懦之人,家業被侵,尚且要拼爭一二。

他左手執弓、右手拈箭,腰挎箭袋,等在窗邊。這箭術是年輕時所學,那時學,只因射術為孔子六藝之一,從未想過要用它。丟了許多年,自從上回金人退去後,他才又撿起來,重學了半年。

金兵來的並不多,只有二十餘騎,他們先沿著汴河北岸,一路查看,一路放火。不多時,北岸那連片店肆全都燃了起來,那些人又嘯呼著衝上虹橋。

周長清搭箭開弓,瞄準了頭一個。等那金兵衝下虹橋,一箭射去,卻沒有射中,他忙拈過第二支箭。馬上那女真兇漢朝這邊望來,他忙側身躲到窗側,拉滿弓後,才快速轉身,那凶漢已驅馬朝這邊奔來,周長清一箭射出,又射偏了。他痛罵自己一聲蠢笨,又取過第三支箭。那凶漢嗚哇叫喚著同夥,已衝到樓下。「咚」的一聲,店門被踢開。

周長清忙奔出去,趕到欄杆邊,搭好箭,瞄準下面樓梯口。那凶漢嗚哇暴叫著,揮刀沖了上來。周長清對準一射,這回終於射中他胸口,那凶漢怪叫一聲,倒栽下去。隨即,又一個凶漢奔了上來,周長清忙又抽箭,手一慌,箭掉落在地,他忙另抽一支,抖著手搭好時,那凶漢已衝到樓上,周長清忙用力射出,竟射中那人耳孔,那人慘叫一聲,也跌下樓去。第三人迅即趕到,周長清這時稍稍有了些底氣,沉住氣,搭箭瞄準,一箭射出,正中咽喉。他不禁笑了起來,射中三個,已是不賠。

他又抽出一支箭,剛搭好,朝下一看,這回來了三個人,一起舞刀朝樓上奔來。他一箭射中了頭一個,那人怪叫著倒下。後面那凶漢卻一把將那人推開,迅即奔上樓來。周長清已來不及抽箭,只得轉身奔回閣間,邊跑邊抽箭,貼牆站到牆角,急忙張開了弓,對準門口。

那凶漢咚咚咚追了進來,周長清一箭射出,正中他胸口。那人怪叫一聲,卻沒栽倒,齜牙瞪眼,橫起大刀,朝周長清逼近。外面樓梯不住傳來咚咚聲,至少有五六個人沖了上來。

周長清丟掉弓,朝那女真兇漢笑了笑,隨即抓起桌上一捆細繩,湊近點著的油燈,燃著了那繩頭。火花爆閃,那捆細繩同時燃起,並迅即散開。

這些細繩是火藥引信,周長清從城中爆竹鋪里買來許多硝粉,分作幾包,安放在屋角、樓梯下。那凶漢看到這些引信飛速向四處燃去,頓時有些驚怕,卻並不知原委。這時,那五六個人也衝進房中。

周長清呵呵一笑,坐了下來,端起桌上那隻黑瓷茶盞,呷了一口。這是今年的春貢御茶,為賀金兵退去,新官家特賜名「太平嘉瑞」。周長清只得了一小餅,始終未捨得喝,今天才親手點了這盞,果然妙極,浸入喉舌,如淡雲浮空、悠遠無盡。

這時,樓下一聲驚雷爆響,各處相繼炸開。

佇立虹橋口二十多年的十千腳店隨即震塌,四處大火熊熊燃起……

二、風雪

單十六扶著渾家奔到護龍橋。

渾家懷了身孕,臨盆在即。聽到金兵殺來,火急間,連獨輪車都尋不見一輛。他只得拋下力夫店,扶著渾家,一步步挨到這裡。

護龍橋上卻擠得密密實實,半晌才能進前一步。渾家忽然呻喚起來:「肚痛!怕是要生了!」單十六頓時慌起來,抱住渾家的雙肩,不知該如何是好。忙向四周求助。可身邊那些人全都盯著前頭,拼力挨擠叫嚷,誰能顧得上他?他連喊了幾十聲,根本無人理會。渾家痛得尖叫,他也跟著哭喊起來。

可這時,後面忽然有人驚叫:「金兵來了!」

他扭頭一瞧,果然有十幾個兇悍金兵騎著快馬,大聲嘯叫,飛奔而來。

橋上人頓時一起驚叫,越發拼力向前擠。別無他法,他也唯有抱緊渾家,儘力向前擠。渾家痛得越發厲害,不住聲地哭叫。可才擠了片刻,前頭人群忽然開始倒退,險些將他們擠倒。

有人哭叫:「城門關上了!」

橋上的人頓時一起哭嚷起來,單十六抬頭一望,城頭站滿了兵卒,都張弓搭弩,對準了他身後。單十六慌怕至極,緊緊抱住渾家,連哭都哭不出聲,牙關咯咯不停敲抖。

忽然,他後背一陣劇痛,有利器刺進又抽出,他幾乎疼暈過去,扭頭一瞧,身後站著一個女真軍漢,橫肉濃須,耳戴金環,手握蘸血大刀,一雙血眼瞅向他渾家。他心底一陣驚寒,忙嘶喊一聲,抽出腰裡別的菜刀,揮起來,便向那軍漢砍去。那軍漢怪笑著側身避開。他已忘懷一切,只知得拚命護住渾家,便又連連揮刀,卻都被那軍漢閃過。

他正要再砍,那軍漢忽然驚望向半空。他也忙回頭望去,只見幾塊砲石凌空落下,砸向護龍橋。最前頭一塊正砸中他渾家。轉瞬之際,那炮石、渾家和護龍橋一起塌陷。

他舉著菜刀,驚在那裡。隨即,後背又一陣劇痛,一把刀尖刺透身體,從胸前穿出……

顏圓和父親總算擠進了城。

父親原本已得了水腫病,吃了兩年葯都不見好。又在城門洞里被一頭牛踩傷了腳,坐倒在城牆邊,走不得。顏圓聽說避難之民可去城中寺觀借住,去晚了怕沒有空處。忙背起父親,往最近的醴泉觀趕去。

父親雖然瘦弱,背在背上卻極沉重,只走了百十步,他便已雙腿打戰。可這回金兵不知要困多久,若不尋個住處,如何得行?他只有咬牙拼力,一步步挨。父親見他這般吃力,忙執意下來:「孩兒啊,這般走過去,怕是要耽擱事。你扶我到河邊坐著。你自家輕身先去醴泉觀,尋好住處,再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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