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篇 覆國 第十四章 圍困

休休!

——宋徽宗·趙佶

一、鐵骨

宋齊愈越來越覺得無力。

考中上舍魁首之後,他先後只任了些閑職,每日不知在做些什麼。朝廷被梁師成、王黼、朱勔等人把控,耗費數千萬貫,換得燕京一座空城。天子卻為自己所設梅花天衍局一舉功成而歡喜無比,給那些人紛紛加官晉爵。卻不知王黼括檢丁夫錢,引得萬民怨怒,方臘、宋江之亂才平,山東、河北又盜亂紛起。

宋齊愈覺著自己深陷一座無邊泥沼,欲爭無力,欲怒又不知該怒何人。當年那滿腔豪情如同一團雪,落入這淤泥中,不知不覺間,便消散無蹤。

每日理罷那些繁冗案牘文書,他便獨回那賃居的住處,關起門呆坐,心中不時想念章美和鄭敦,然而,一個已經回鄉,一個不願見他。除此之外,再無想見、可見之人。他從未如此孤單,因而越發渴念蓮觀。尋了五年,卻始終未能打問到蓮觀絲毫消息。他甚而覺著,蓮觀恐怕只是夢中之人。

前兩年,王黼、蔡京相繼被罷免,李邦彥任了宰相。李邦彥喜好年輕才俊,將宋齊愈升為右諫議大夫,職在規諫諷喻。凡朝廷有闕失,皆可廷諍論奏。宋齊愈閑悶五年,原本已覺著自己行將就木,聽到這信,頓時激出一身汗,如同久病之人,得了一劑救命湯藥。

他領到新官服,曲領大袖朱紅官袍,橫襕,革帶,烏紗襆頭,烏皮靴。穿戴齊整,每日不到五更,便趕到待漏院,亟待早朝。然而,到了朝堂之上,他這等新進後輩全無開口之機。即便偶爾能上奏一二事,但凡涉及朝政缺失,立即便被打斷。面奏不成,他便書奏。那一份份奏文也如雪片飛落泥沼,全都不知下文,他灰心之極,不由得生出歸田之念。

然而,北地忽傳戰報,金兵分東西兩路南侵。一路以皇子斡離不為帥,寇燕山,守臣郭藥師叛敵,燕山諸郡皆陷,金兵直驅河北;一路以國相粘罕為帥,寇河東,守臣李師本叛降,忻、代二州失守,金兵圍困太原。十二月中旬,金兵前驅逼近黃河。

朝廷震懼,朝堂之上卻無人商討戰守之策,大臣紛紛爭獻避逃之計。宋齊愈站在朝班後列,聽了許久,再難忍抑,不由得亢聲言道:「安時食君之祿,危時正當捐軀報效。金兵未至,勝負未明,竟已怕到這地步!豈不堪羞!」然而,只有他前列幾個大臣回頭漠然望了他一眼,隨即又都轉過頭去聽宰臣商議如何避逃。

宋齊愈悲憤至極,眼中頓時涌下淚來,而這淚,無益無謂,空流過後,只被風收去。

他萬萬沒想到,天子竟禪位於太子。二十三日,急命皇太子入居禁中,覆以御袍。翌日,太子即大位,御垂拱殿見宰執、百官。宋齊愈站在朝班之中,仰頭望向這位新天子,年僅二十六歲,面色蒼白,身子微微發顫,如同這大宋江山一般。他心中越發不安,卻只能隨著百官山呼舞蹈、恭賀萬歲。

正月一日,新天子御明堂,改元靖康。

其間,朝廷僅有之防守,是遣節度使梁方平率七千騎守黃河重鎮浚州,步軍都指揮使何灌將兵二萬扼守河津。

正月三日,傳來急報,浚州不守,梁方平戰敗,燒橋而遁。何灌軍馬望風潰散,金兵渡河。

當夜二更天,道君太上皇帝乘小舟,出通津門向東逃奔,只有蔡攸及內侍數人扈從。皇后、皇子、帝姬相繼倉促追隨,百官、侍從也紛紛潛逃。

過了兩天,宋齊愈才聽聞,太上皇嫌舟行太慢,便改乘肩輿,仍嫌慢,又從岸邊尋到一隻搬運磚瓦的貨船。船上飢餓無食,從船工那裡要得一張炊餅,和蔡攸分食。一夜行了數百里,到達應天府。才館於州宅,尋得衣被,買了騾子乘騎。一直奔到符離,才尋見一艘官舟。到泗州,蔡京、童貫、高俅等人才追到。童貫率領三千勝捷兵扈從,南奔鎮江。

這時民間也才聽聞消息,汴京城頓時大亂。宋齊愈行在街頭,見百姓紛紛背包挑擔、推車趕驢,四處亂奔,滿眼倉皇,到處哭嚷。昔日繁華安寧之都,頓時變作危亂逃離之地。

他心亂如麻,一路來到尚書省政事堂,裡頭空蕩無人,紙筆散落一地。碰到一個匆忙疾奔的小吏,忙拽住詢問,那小吏說:「連官家都要逃了!」「官家不是已經東幸?」「不是老官家,是新官家。這會兒已在祥曦殿整備車輿鑾駕!」

宋齊愈忙奔到祥曦殿,見一群禁衛披甲執兵整齊守候,乘輿也已陳列在殿庭,許多宮人內侍正在慌忙搬運袱被。他心中一陣悲慟,這大宋恐怕真要覆亡。

這時,旁邊忽傳來厲聲喝問。他扭頭一看,是個四十來歲官員,身材瘦挺,名叫李綱。原只是太常少卿,掌管祭祀燈燭器物,因亢言上奏守戰之策,得新官家信重,昨日才詔封為副宰相。這新官家先也欲逃走,李綱昨天極力死勸,新官家才點頭應允留守,誰知今天又轉念欲逃。

李綱厲聲問那些禁衛:「爾等願以死守宗社?還是扈從以巡幸?」禁衛一起高呼:「願以死守宗社!」宋齊愈聽了,心頭頓時湧起一股熱血,眼淚隨即又涌了出來。誰說大宋無人?這些錚錚男兒,剛骨仍在!

他見李綱拉著殿帥一起快步登上御階,忙也跟進到殿中。見李綱亢聲勸諫:「陛下昨已許臣留守,今復又行,何也?且六軍之情已變,彼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豈肯捨去?萬一中途散歸,誰人衛護陛下?且虜騎逼近,彼知乘輿之去未遠,以健馬疾追,何以御之?」天子聽後,低首不言,半晌,才猶猶豫豫應了一聲:「輟行……」李綱忙大步出殿,高聲宣諭:「上意已定,留守宗社!敢有異議者,斬!」

那些禁衛聽後,一起拜伏在地,高呼萬歲,其聲震天。

宋齊愈跟到殿外,看到這些鐵骨男兒,淚水重又湧出……

二、英雄

崔豪三兄弟這幾日極忙。

聽到金兵要來,老官家和蔡京、童貫那些大臣全都逃往東南。崔豪卻大樂,他帶著耿五、劉八趕到蔡京府里,那府里人果真全都逃走,大門都沒有鎖。他們進去後四處一瞧,各房中箱櫃大多都被搬空,值錢的物事卻仍極多,隨意丟在地上的銀燭台,便至少得幾十貫錢。

他們便在那些空房裡到處搜找,數百間房屋,才搜了幾十間,便已搜出一大堆銅銀器皿,一輛太平車都裝不下。劉八又尋出一隻箱子,裡頭全是亮眼的銀鋌,他和耿五則各自找出一匣珠寶釵環。

他忙和兩人商議:「將才尋出的這一大堆太笨重,咱們三個不好搬運,不如叫其他兄弟來分了,咱們只拿這銀子和珠寶。」於是他們背著那銀箱和寶匣,跑到南城郊外一片僻靜林子里,挖了個坑埋藏起來,做好記號,這才又進城,尋見那些力夫朋友,讓他們去蔡京府里搬那些器皿。

他們三人則又奔到梁師成府宅去搜尋,到那裡時,卻發覺已經有許多人在裡頭翻尋。好在這府宅也有上百間房舍,各尋各的,並不妨害。這回他們從一個柜子下發現了一個暗室,裡頭滿滿一屋銅錢,不知藏了多久,串錢的麻繩都已朽壞,輕輕一拎便散了。

驚喜過後,他們倒犯起愁來,蓋好那暗室門,悄聲商議了一陣,才留下耿五守住那裡。他和劉八趕到城南那林子里,刨出銀箱,各取了幾錠出來。劉八去蔡河尋買了只貨船和幾百條麻袋,他則買了輛廂車,配了三匹馬。駕著那馬車,又尋見幾個力夫朋友,從梁師成府宅側門進去,用麻袋裝了錢,搬到車裡,運到蔡河那船上。來回奔忙了數十道,到第二天,錢麻袋已經將那貨船裝滿,暗室里卻還剩一半。

裝了最後一車後,他便和那幾個力夫朋友告別,叫他們自家搬取,他和耿五駕著車準備離開汴京。車過太平興國寺,正準備往南拐,猛聽到東邊一陣歡呼叫嚷聲。他有些好奇,便繼續向東,來到皇城西角樓一望,驚了一跳。宣德樓前站滿了兵將,恐怕有幾萬人,都仰著頭,朝樓上歡呼萬歲。他也順著仰頭望去,隱約見一個絳紗袍、黑襆頭的年輕身影站在樓上欄杆邊,莫非是那位新官家?

隨後,一個人站到新官家身旁,展開一張錦軸,朝下面朗聲宣讀,崔豪聽不太清,但那人每念一句,底下數萬兵卒便一起高聲喊:「諾!」那聲響海潮一般。那新官家決意迎戰?

聽到那如潮之諾,崔豪心中搖蕩、血直衝頭。他轉頭望了一眼耿五,耿五臉竟也漲得通紅,眼裡還閃出淚來。他頓時想起自己時常念叨的「英雄」二字,盼著有朝一日能好生施展一回。這時不正是那時機?他笑著問耿五:「殺幾個金兵再走?」耿五眼中冒光,用力點了點頭:「劉八恐怕不肯。」「那便叫他守著錢。」

他忙驅馬趕到城南金水河灣,尋見守船的劉八。劉八聽了,果然不情願。他們便先劃著船,到下游尋見一座臨水磨坊,那家人正忙著收拾逃走,崔豪便拿出一錠銀子,買下了那磨坊。房裡堆了許多麥秸,他們裝了許多袋,壘在錢袋上,遮掩好後,把船划到磨坊下頭。三個人在麥秸堆上歇了一夜,第二天,留下劉八守著那船。他和耿五各拿了根鐵叉,一起趕回城裡。

才一天,城裡竟大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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