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篇 覆國 第十三章 賜死

言路壅蔽,導諛日聞,恩幸持權,貪饕得志。搢紳賢能,陷於黨籍;政事興廢,拘於紀年。賦斂竭生民之財,戍役困軍伍之力;多作無益,侈靡成風。利源酤榷已盡,而謀利者尚肆誅求;諸軍衣糧不時,而冗食者坐享富貴。災異時見而朕不悟,眾庶怨懟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

——宋徽宗·趙佶

一、燕京

童貫騎在馬上,挺背昂頭,由新曹門緩緩進城。

他頭戴貂蟬籠巾、金塗銀棱、犀簪銀筆七梁冠,方心曲領朱裳,緋白羅大帶,金塗銀革帶,金塗銀裝玉佩,天下樂暈錦綬。身後軍仗綿延一里,最前頭,則是一輛囚車,車中枷著方臘。

童貫正月率大軍前去東南鎮亂,先還有些失利。到三月,奪回杭州後,那方臘亂軍便現出敗象。畢竟是一個漆工,雖蝟集二十萬眾,大都是粗蠢村漢,連像樣兵器都沒幾件,更莫論行軍陣法。而自己所率這十五萬大軍,大多是秦晉兩地戍軍,經見過西夏戰陣。這些兵將遇到西夏軍隊,固然膽怯畏戰,見了方臘這群草莽,膽氣卻頓時足了許多。童貫極力催督,那些將領哪裡敢怠慢,各自揮軍儘力攻殺。一個多月來,方臘亂軍節節敗退,歙州、睦州、衢州一一奪了回來。

四月底,方臘從富陽、新城、桐廬一路退逃,手下亂氓也亡散大半。童貫親自率軍追到青溪縣,方臘逃進了深山。大山連綿、草木深茂,無從去尋。

幸而那個裨將韓世忠從汴京趕來稟報,方肥捉了紫衣客李銀槍,快馬急奔到青溪,已進了山中。童貫急命韓世忠先行追蹤,隨後又派了幾個將領帶大軍進山。韓世忠果然沿李銀槍所留蹤跡,追到了幫源洞,格殺十數人,生擒了方臘。這功勞卻被隨後趕到的上級將官奪占,李銀槍也被方臘手下殺死。這些瑣事,童貫懶得理會。

他平定了東南,押解方臘回到京城,滿城人都來爭看。童貫瞅著街兩邊無數人伸頭探腦、聒噪不休,不由得抬手摸了摸頷下鬍鬚,心中升起無限傲情:這大宋安寧,盡仰仗於我。你們這些蠢民,該全都跪下謝恩才是。

他已年過六旬,這鬍鬚盡都變白,如今只剩三十七根,仍在不斷掉落。他極為珍惜,只敢小心輕撫。被閹之人,仍能有鬍鬚的,自古及今,恐怕只有他一人,他將這鬍鬚暗自稱為「福須」。後宮之中,能有鬍鬚的男子,除去官家,便只有他。加之他年輕時身材魁偉、樣貌雄健,不論宮女還是嬪妃,都極稀罕他。他便借著這稀罕,處處收譽,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地步。

擒俘方臘,官家也極歡喜,加封他為太師。只是,方臘作亂之初,以「誅朱勔」為名,起因在朱勔所管領應奉局四處搜刮財物,花石綱尤其苦民至極。童貫率軍到兩浙,為安撫民心,叫幕僚董耘代筆寫了一紙詔書,罷朱勔官職,停應奉局及花石綱。

賊亂平定後,宰相王黼卻進言於帝:「方臘之起,由茶鹽法也,而童貫入奸言,歸過陛下。」官家大怒,立即下詔,恢複應奉局,命王黼及梁師成督管,朱勔也重又起複。童貫忙去勸諫官家:「東南人家飯鍋子未穩,復作此邪?」官家越發惱怒,雖未責罰童貫,卻降罪於董耘。

童貫不敢再言,他早已聽聞汴京市井間將自己嘲作「媼相」。對此,他至今惱憤不已。自己雖被閹割,卻一生未喪男兒氣格,這些年能一路高升,憑的是軍功。想當年,他出任監軍,西征羌地,兵到湟州,官家因宮中失火,急令驛馬兩千里急諭,詔令童貫禁止出兵。童貫讀過後,卻說:「陛下望出兵速勝。」隨即出兵,連復四州,河湟一帶由此得以平定。

他想,我之過,只在為求功成、矯旨專斷。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乃古之通理。到我大宋,天子怕將帥專權,每逢出征,如何行軍布陣,都是令從中出。官家在京城決策,而後派急遞發往邊關。將帥在外,只等皇命,事事不敢自專。這般呆板,如何臨機應變?如何應對緊急?你們笑我似老媼,千百將官中,唯有我這老媼才敢不惜抗旨違命,只求利國利邦。誰人才是愚懦老媼?

回京後,他的鬍鬚又落了兩根。想起「媼相」之辱,他越發記掛心中那樁更大功業——收復燕京。

那真紫衣客金使名叫赫魯,官家命李師師迷纏了他兩個多月。接到生擒方臘喜報後,官家再無憂慮,才召見了赫魯,款留月余,約定與金人一同攻打燕京。眼下只等金人出兵之信。

金帝阿骨打自從遼將耶律伊都叛降,越發知悉遼人內情。年底,以耶律伊都為先鋒,大舉進攻。次年春,攻陷大遼中京,進逼行宮。遼天祚帝只帶了五千人,倉促逃往西京,沿途仍遊獵不止,又被金人追擊,倉皇逃往漠北。

童貫派去燕京的間諜傳書回報,那個阿翠帶了紫衣客何奮,偷越國界,將何奮交給了秦晉王耶律淳。童貫大喜,那耶律淳鎮守燕京,新近又被官民共擁為遼帝。他見了紫衣客,自然已知宋金聯盟之事,只等他心懼,獻還燕京。

然而,耶律淳並未有拱手送還之意,他一面與金人請和,一面又遣使來汴京,告即位,並言免去歲幣,以結前好。還不若西夏,西夏自從擄去紫衣客馮寶後,再不敢輕易動兵,反倒遣使來入貢。

官家見耶律淳不肯獻燕京,便命童貫出任宣撫使,蔡攸為副使,勒兵十五萬,與金夾攻燕京。

童貫終於等到此日,雖不滿蔡攸未經戰陣、徒知巧媚,卻也不好多言,便率大軍浩浩蕩蕩來到高陽關,張貼黃榜宣諭,獻城者封節度使。

他原以為燕京大多是漢人,自會出城納降,歡迎王師。誰知燕人竟嚴陣固守,毫無降意。童貫大怒,下令兵分兩道,攻打燕京。不想遼兵鼓噪奮勇,兩路迅即都被擊敗。

童貫大為驚詫,耶律淳又遣使來求和:「棄百年之好,結新起之鄰,基他日之禍,謂為得計,可乎?」童貫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老將种師道勸他許和。童貫進退不得,為掩住兵敗之羞,便上書密劾种師道助賊。宰相王黼得報,立即將种師道貶官,責令致仕。官家也下詔班師,童貫只得沮喪罷兵,鬍鬚又落了幾根。

誰知耶律淳旋即病死,眾人立德妃蕭氏為皇太后,主軍國事。王黼又命童貫、蔡攸治兵,以劉延慶為都統制。兵馬未動,駐守涿州的遼將郭藥師來獻城歸降。遼蕭妃大懼,忙遣使奉表稱臣,乞念前好:「女真蠶食諸國,若大遼不存,必為南朝憂。唇亡齒寒,不可不慮。」

童貫此次志在必得,將遼使叱出,遣劉延慶將兵十萬,以郭藥師為嚮導,渡過白溝,攻打燕京,卻又遭遼軍迎擊,大敗。郭藥師帶五千人半夜攻進燕京南門巷戰,卻因後援不至,死傷大半,只能逃回。劉延慶便在盧溝南紮營,閉壘不出。遼人又放回漢兵,詐稱舉火為信,三路偷襲。劉延慶凌晨見到火起,忙燒營遁逃,士卒蹂踐而死者,綿延百餘里,糧草輜重損耗一空。

童貫生平從未如此敗過,聽到遼人編歌謠嘲罵宋軍,更是羞惱無比,卻又無他計可施,忙密遣使者去與金人商議夾攻。

十一月,金主親自率兵伐燕京,遼人以勁兵守居庸關。金兵至關,崖石自崩,遼人不戰而潰,奉表稱降,金兵直入燕京。

官家忙命趙良嗣為使,去與金人交涉,據海上盟約,索討燕雲。金人不肯,百般索討,雙方往複數月。這往來和談,都是由王黼主持。童貫只能坐守雄州等候召命。他從未這般無能為力過,焦急難耐中,竟將鬍鬚捻落了十數根。

直到次年四月,宋金雙方才議定:原約燕雲十六州中,只將燕京及涿、易、檀、順、景、薊六州歸還予宋。大宋則將舊遼四十萬貫歲幣,轉納予金,每年更加燕京代稅一百萬貫,犒軍費再加二十萬貫。

童貫等到約定銀絹全都運至雄州,依數交納給金人,這才與蔡攸率軍進入燕京。到了城中一看,他頓時呆住,四處殘垣頹壁,街上破敗荒涼,往來見不到幾個人影。金人將燕京所有金帛、子女、職官、民戶,全都席捲而去,只留了這一座空城。

童貫勒馬街頭,環視四周,說不出一句話,手不由得又去捻那鬍鬚。蔡攸卻在一旁驚喜至極:「自太祖皇帝以來,歷朝官家最大之願,便是奪回這燕京。空不空有什麼打緊?百五十年來,竟是我與童太師兩個先踏到這燕京地界!」童貫聽了,這才轉驚為喜。

班師回京後,他雖被進封徐、豫國公,卻發覺官家對他頗為冷淡,自然是兵敗燕京之過。這兩年,童貫焦心勞碌,鬍鬚只剩了十幾根,再過一年,便至古稀。又見同僚鄭居中病卒,他越發灰心。沒過一個月,官家下詔,命他致仕,由譚稹替任。他想,自己也該退居靜養了。

然而,真的退到西郊那莊園後,他才發覺靜字如此難耐。身邊服侍之人,雖仍不敢不恭敬,看他時,眼裡那光亮卻沒了。原先,何止這些卑賤之人,便是朝中眾臣見了他,眼中都有這光亮。這光亮比畏更畏,比敬更敬,是去寺廟裡拜神佛時才有的光亮。他正是為了這光亮,才儘力爭、儘力攀,直至除了官家和那幾個同列之人,所到之處,天下人望他時,眼裡儘是這光亮。然而,這光亮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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