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篇 覆國 第九章 收束

事不可不勉也。

——宋神宗·趙頊

一、香袋

趙不尤又趕到鄭居中府上。

鄭居中原本便是汴京人,神宗末年進士及第,被時任宰相王珪榜下擇婿,蔡京更薦他有廊廟器。初登仕途,可謂兩腳青雲,然而,神宗病薨,王珪輔佐哲宗繼位後,也旋即病卒,鄭居中由此失了依傍,只能本分為官。二十餘年間,循資遷轉,到當今官家繼位時,始至禮部員外郎。

他見宮中鄭貴妃得寵,遍查族譜,尋著個遠緣,自稱是鄭貴妃從兄。鄭貴妃家室微賤,也正需個依傍,便兩下默認,互為借勢。鄭居中由此連連驟遷,五六年間,便升任知樞密院。鄭貴妃寵冠後庭,為避嫌,鄭居中曾被罷貶。兩年後,又再拜樞密。

其間,蔡京變亂新法,天現彗星,官家將蔡京貶往杭州居住,卻又暗生悔意。鄭居中從內侍那裡得知官家心思,便極力讚揚新法:「陛下建學校、興禮樂,以藻飾太平;置居養、安濟院,以周拯窮困,何所逆天而致威譴乎?」官家聽了大悟,旋即召回蔡京,再次拜相,加封魯國公。

鄭居中企望蔡京回報,蔡京卻以秉公之名相拒,兩人從此交惡。蔡京再次被貶,鄭居中以為必得相位,卻被官家察覺。恰逢鄭貴妃又冊封皇后,為避嫌,鄭居中再次被罷。

蔡京則三度復相,總領三省,越發變亂法度。鄭居中屢屢向官家進言,官家也開始厭惡蔡京專行,便拜鄭居中為少保、太宰,命他伺察蔡京。鄭居中便嚴守紀綱、恪守格令、排抑僥倖、振拔淹滯,士論因之翕然。去年,三度還領樞密院,連封崇國公、宿國公、燕國公。

趙不尤對鄭居中並無好感,卻也無惡意,至少此人為官以來並未作惡,直至此次梅船案。

他驅馬行至鄭居中府宅那條大街,今天正好初十,旬假休沐日,朝中官員皆不視事。他先打問到鄭居中在宅中,便仍先尋了個小廝遞了一封信,等了一陣,才去登門投帖,鄭居中果然也召見了他。

這鄭府比鄧宅,多了些庄穆宏闊之氣。穿過前庭,進到廳中,趙不尤一眼先看到了那封信,丟在檀木方几上,雖未撕碎,信箋卻也起皺,顯然是揉作一團後,又展開來。再看鄭居中,原本生得氣宇軒昂,卻陰沉著臉,胸脯微微起伏,自然是才發過怒。

「你來做什麼?」鄭居中冷著臉,也不命坐。

「不尤是來稟告一事。」

「何事?」

「宋齊愈。」

鄭居中目光微顫,卻並未作聲。

「不尤此來,是替宋齊愈謝罪。」

「謝什麼罪?」

「此前鄭樞密特賜青目,怎奈他家中父母已先替他相中一女子,不得不婉拒鄭樞密盛意。至今,他仍抱憾不已。」

「哼!他憾不憾,是他自家事,何須叫你專程來說?」鄭居中面色稍緩。

「並非他叫我來說,他也知鄭樞密海量胸懷,豈肯為此等事怪罪於他?不尤與他為友,見他心中抱憾,故而越俎代庖、擅自多嘴。只望將他心中不宣之敬、未言之謝,轉訴予鄭樞密。」

「好了,我已知曉。你還有何事?」

「清明梅船案。」

「哦?」鄭居中目光一顫。

「宋齊愈無緣無故攪進了那梅船案,在下已經查明,此事皆由林靈素主使。如今,林靈素已中毒身亡,梅船案也便告終。」

「此案既已告終,他又啰噪什麼?」鄭居中面色頓緩。

「自始至終,宋齊愈對此事毫不知情,卻有人以此為由,誣陷於他。他起自窮寒,雖得中魁首,在京中卻無一人可傍。如今朝廷之上,位尊者多,望重者少,德高者尤稀,唯有鄭樞密,三者皆備,為國家砥柱,天下士人共仰。因此不尤才唐突僭越,代友求告,還望鄭樞密能庇護一二。」

「他既然清白,我自然不會坐視誣言亂行。」

「拜謝鄭樞密!」

趙不尤心裡又一松,見鄭居中也鬆緩不少,便拜別出來,驅馬趕往禮賢宅。

到了禮賢宅,一打問,蔡攸也在府中,他又施故伎,先遞信,後投帖。蔡攸也立即命人引他進去。

趙不尤初次來這禮賢宅,這宅院年歲與大宋相當,至少已歷百五十年。只看院中那些蒼茂古木,幽雅深蘊,便遠勝鄧府、鄭府,畫棟雕梁更是極致精麗富奢。

門人引著趙不尤穿廊過庭,來到一間精雅書房。趙不尤一眼先見到那碾玉裝瑩潔檐角上,掛了一大張蛛網,極刺眼。再一瞧,中間四根主線曲折,拼成了個卍字。趙不尤不由得暗暗一笑,這自然是趙不棄的功勞。

他行至門前,見一個中年男子身穿卍字金線紋青羅衫,背著手,在房中踱步。那人聽到腳步,回過頭來,正是蔡攸。四十來歲,面白膚凈,幾縷淡須,一身貴雅之氣,目光卻浮游不定,透出些焦惱。他手中捏著一個信封,正是那封信。他見到趙不尤,忙將那封信隨手夾進紫檀書桌上一冊道經中。

「你是趙不尤?」

「是。」趙不尤躬身一拜。

「你有話說?」

「在下冒昧登門,是有一樁小事,來求助蔡少保。」

「何事?」

「在下這一向追查清明梅船案——」

蔡攸目光微顫,卻裝作無事。

「如今罪魁禍首林靈素已畏罪服毒,只是,還有一個小物件——」

「什麼小物件?」一個聲音從身後陡然響起,趙不尤回頭一瞧,是蔡行,也穿了件卍字紋羅衫,不過羅色鮮翠,卍字是由銀線織成。

「蔡殿監。」趙不尤拱手一拜,又回頭望向其父蔡攸,「林靈素此次秘密來京城,暗中招聚了幾個門徒,這些門徒盡已被他施妖術害死。其中一個名叫朱閣,也已中毒身亡。在下查到,朱閣死之前得了一個小香袋,他當時借用了貴府車子,不慎將那香袋遺落在那車子中。那香袋是林靈素興妖作亂之證據,能否請蔡少保命人查一查,那香袋是否仍在那車上?」

蔡行卻立即嚷道:「什麼香袋?你從哪裡聽到的?朱閣親口告訴你的?」

「行兒住口!」蔡攸立即喝止,「趙將軍尋問到此,自然並非胡亂妄測。你去叫人尋一尋。」

「可——」

「快去!」

趙不尤見蔡攸聲音雖陡然冷厲,目光中卻藏了些暗示之意。蔡行也迅即領悟,便住了嘴,轉身出去了。

蔡攸放緩了語氣:「如此說來,那梅船案算是了了?」

「嗯,尋到那香袋,便可告終。」

「那香袋中究竟藏了何物?」

「一對耳朵,林靈素殺人證據。」

「哦……」

蔡攸不再言語,趙不尤也便默不作聲,屋中頓時冷寂。蔡攸乾咳一聲,轉身拿起那捲道經,壓到旁邊一疊書冊下,拿起頂上一卷,假意翻看起來。趙不尤不再看他,扭頭又望向檐角那蛛網。忽而發覺,不論蔡攸父子,或是自己,都是蛛網粘住的小蟲,即便卍字高懸,卻都安危難測……

半晌,書房外才響起急促腳步聲,蔡行用兩個指尖拈著個香袋奔了進來:「尋見了,落在墊子縫裡——」

一陣腐臭從那香袋裡散出……

二、舊布

傍晚時,馮賽又趕到芳酩院。

顧盼兒若真是西夏間諜,那麼,是誰殺了她?李邦彥?不論有意無意,他將那銅管密信落在顧盼兒房中,那隱秘由此泄露出去。信中密文十有八九事關梅船紫衣客,因此,李棄東才一邊忙於那百萬官貸,一邊又騰出手去劫奪紫衣客。眼下雖不知梅船紫衣客究竟有何來由,但目前看來,遠重於百萬官貸。如此重大機密泄露出去,李邦彥自然要設法逃責,顧盼兒一死,便再無對證。

不對,知曉這銅管密文的,除去顧盼兒,至少還有盞兒和李邦彥親隨,李邦彥若真要遮掩此事,當日便不會派那親隨,只會自家親自去尋。即便那親隨信得過,也該先悄悄去問顧盼兒,而不是引得芳酩院中其他人盡都知曉。由此看來,李邦彥並不太介意此事,至少不至於去殺顧盼兒。

那麼,顧盼兒是誰殺的?

馮賽忽而想到一人,心中隨之大驚:牛媽媽。

牛媽媽開妓館只認錢,顧盼兒又名列汴京十二奴,哪怕只見一面、吃杯茶,也至少得十兩銀。牛媽媽自然絕不會讓無錢男子輕易見顧盼兒。李棄東卻是個特例,他不但常去芳酩院,而且常進到顧盼兒卧房之中。牛媽媽卻從不介意——她是有意為之!

青牛巷那老房主說,李棄東兄弟搬離之前,有個錦衣胖婦去尋過李向西兩回。那胖婦難道正是牛媽媽?老人特意說胖婦是去尋那哥哥,當時李棄東在薛尚書府里供職,白天自然不在,因此恐怕沒見過那胖婦。胖婦應該是去勸誘李向西為西夏效力,李向西原本心裡就存了家族怨念,加之癱病在床,恐怕極易說服。李棄東卻未必,他立即搬離青牛巷,恐怕是為了躲開那胖婦。然而,三年後,他們兄弟仍舊被尋到,他哥哥更被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