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篇 覆國 第八章 破疑

天下敝事至多,不可不革。

——宋神宗·趙頊

一、鄧府

趙不尤跟著門吏走進了鄧府。

這三世貴勛之家,門庭果然深闊富盛,雖辦完喪事不足三月,庭中花木卻新翠鮮茂,檐宇繪飾雜間彩裝,繁麗奢耀,絲毫不見哀戚之氣。偶爾見僕婢在廊邊往來,也都衣飾精潔、步履輕暢。看來小主人當家,讓這宅院煥出了新氣象。

趙不尤走進前廳,裡頭極高敞,一色烏木桌椅,背後一架唐宮仕女屏風,雍容典麗。兩壁掛滿書畫,儘是當世名家手筆。一個年輕男子斜扭著坐在主椅上,穿了一身素服,渾身溢滿驕慢之氣。他原本生得白皙雅逸,臉卻泛出鐵青色,口鼻也微擰著。再看他腳邊,散落了一些碎紙。趙不尤一眼瞧出,正是那封信,不但外封、內封,連信箋都撕作幾片。

剛才行到街口,趙不尤先尋見一個小廝,給了他十文錢,叫他將這封信送到鄧府。他則騎馬在附近略繞了繞,這才來求見鄧雍進,如他所料,鄧雍進果然立即讓僕人喚他進來。

鄧雍進見到趙不尤,儘力將臉上怒色收住,只微欠了欠身:「趙將軍,一向無緣相晤,怎麼今日忽踐鄙宅?」聲音仍隱隱有些氣顫。

「在下冒昧登門,是聽聞了一些事。雖是傳聞,不足為憑,卻恐怕會有玷鄧侍郎清譽,甚而損及貴府三世盛名。」

「哦?什麼事?哦!你快請坐!」鄧雍進頓時坐正身子,抬手相請。

「不必。只幾句話。」

「趙將軍請講!」

「在下接到兩樁訟案,都是告同一人,那人名叫董謙——」

鄧雍進麵皮一顫,忙迅即掩住驚慌。

「董謙扮作妖道,使邪術連殺兩人,之後逃逸不見——」

「此事與我何干?」

「有人說鄧侍郎將董謙藏匿起來。」

「什麼人敢如此大膽?胡亂栽贓!」

「在下原也不信,但那傳說另有隱情——」

「什麼隱情?」

「說鄧侍郎熱孝之中,包佔了董謙的未婚之妻。」

「胡說!胡說!」鄧雍進連拍扶手,臉頓時鐵青,口鼻又擰了起來。

「鄧侍郎息怒。在下一向聽聞鄧侍郎孝名遠播,豈能甘冒重罪,做出這等悖逆禮法、踏踐人倫、欺貧凌弱、強辱貞潔、玷污門庭、遺恨父祖、寡廉鮮恥、禽獸不如之事?」趙不尤將心中憤厭一氣道出。

鄧雍進則被這一串語雹砸得臉色青一霎、紅一霎,雖強行抑藏,不敢流露,手卻抖個不住。

半晌,他才低聲問:「這可如何是好?」

「此前,在下見過董謙,他對此事一毫不知。昨天,在下又特地去問過董謙那未婚妻——」

「哦?」鄧雍進又一顫。

「那小娘子也說並無此事。」

鄧雍進登時鬆了口氣。

「此事一定是懷恨之人嫁禍鄧侍郎,唯有尋見董謙,才能解鄧侍郎違禮、匿罪之嫌。」

「可我哪裡知道那董謙藏在何處?」

「鄧侍郎自然不知。在下四處找尋,也未能尋見。如今怕只怕,董謙一旦落入鄧侍郎仇敵之手,自然會誘逼董謙編造供詞,將罪名強加給鄧侍郎,甚而會殺死董謙,將屍首或罪證設法藏匿於貴府,那時便再難洗脫這罪名了——」

鄧雍進低下頭,眼珠急轉。

趙不尤忙加力:「若是能搶先尋見董謙,他殺人之罪,鐵證昭昭。在下也絕不許他胡亂攀扯,即便他說受人指使,殺人之時,並無旁人在側,他堂堂一名進士,殺或不殺,豈不能自主?在下一紙訟狀,必得判他個死罪,好替那兩家苦主申冤報仇!」

鄧雍進似乎得了救命符,頓時抬起眼,目光卻仍猶疑不定。

趙不尤放緩了語氣:「我聽得董謙似乎還捲入了另一樁事,那事更加重大——」

「哦?」鄧雍進目光一緊。

「鄧侍郎可聽過那清明梅船一事?」

「嗯……我只約略聽了一些,卻並不知詳情,也並不介意那些妖妄之語。」

「嗯,在下料定也是如此。不過,鄧侍郎仇敵若是將此罪也嫁禍於鄧侍郎,那便越加難洗難脫了。」

鄧雍進重又露出慌意。

「貴府三代,皆是國家棟樑,鄧侍郎自幼受父祖訓教,應不會做出那等禍國害民之事——」

「那是自然!」鄧雍進聲量陡升,身子也頓時挺起,「我父祖一生皆傾心竭力、盡忠為國,我雖年輕,卻也知道臣子忠心、國家大義,便是粉身碎骨,也願捐軀報效,甘心無悔!」

趙不尤雖有預料,卻也暗暗一驚,心下越發明了:「在下正是感於貴府三代之忠,今日才來告知此事,也一定儘力尋找董謙。我已查明,那梅船案主使乃是林靈素,林靈素已中毒身亡,也有確鑿證據,可證董謙是受林靈素驅遣。尋見董謙,梅船之亂才能結案,再不能容他有絲毫脫罪之隙、嫁禍之言,否則恐怕會繼續傷及無辜,更會傷及貴府忠孝清譽。」

「我也派人四處去尋,若是能尋見,立即將他交付給趙將軍……」

趙不尤聽到這句,心中才終於松落。

二、宰相

馮賽清早出門,照著管桿兒所留地址,尋到了杜塢家。

他沒有去敲門,只在巷口瞅望。等了許久,才見那院門打開,一個十六七歲的後生走了出來,樣貌衣著和管桿兒所言相似。等那小廝走過來時,他出聲喚住。

「小哥,能否問一樁事?」

「啥事?」

「你可認得一個叫杜塢的人?」

「他是我家主人,你要尋他?他已歿了。」

「我正是聽到這信兒,才來問一問。」

「你是來弔孝?主母在家裡。」

「許久未見杜老兄,怕有些唐突。不知他這兩年以何為業?」

「他在王丞相府里做賓幕。」

「王黼?」馮賽一驚。

「嗯。」

「杜兄歿了之後,王丞相可曾問過喪?」

「王丞相自然不會親自來,不過差人送來了奠禮,沉甸甸幾大箱子呢。」

「哦,多謝小哥。」

馮賽上了馬,心裡一陣驚亂。

杜塢竟是當今宰相王黼的幕客,他尋馮寶去做紫衣客,難道是王黼指使?王黼身為堂堂宰相,為何要做這等事?

與李邦彥相似,王黼也生得風姿俊美,一雙眼瞳金亮如琥珀。雖不好學問,卻才智敏捷、巧言善媚,又正逢當今官家重興新學,十五年前考中進士,與當時宰相何執中之子共事,得其盛薦,由校書郎升遷至左司諫。當時蔡京被貶至杭州,官家卻心中牽繫,差內侍去杭州賜給蔡京一隻玉環。王黼探知此事,忙上書盛讚蔡京所行政事。蔡京復相後,驟升王黼為御史中丞。

王黼見鄭居中與蔡京不和,又與鄭居中暗中結交,更極力巴附宮中得寵內侍梁師成,稱其為恩府先生,依仗這些權勢,他在京城公然奪人宅、搶人妾。前年終於逼蔡京致仕,四十歲升任宰相。數年之間,超升八階,大宋開國以來從未有過。

他登相位後,立即罷停蔡京所施方田法、三舍法、醫學、算學,淘汰吏人,減去遙郡官員俸祿,蠲除富戶科配……四方翕然稱之為賢相。官家先後連贈他宅第,賜名「得賢治定」,並為他題寫亭堂牌額。

然而,他隨即設立應奉局,自己兼任提領,宮中外府庫錢皆許他擅用。他廣搜四方水土珍異之物,名為填充宮殿及艮岳園中,供官家賞玩。其實,大半珍物盡都送入自家宅中。他更公然賣官,京城遍傳歌謠:「三百貫,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閣。」每到宮中,他與蔡攸一同扮歌舞伎人,討官家歡喜。去年,方臘興亂,他卻一直壓住奏報,導致軍情延誤,讓方臘得以連佔六郡。

大宋開國一百六十年,居相位者七十餘人,位執政者二百多人,賢愚清濁雖各個不同,卻從未出過這般貪瀆無節、諂媚自賤之宰相。

馮賽極詫異,不知王黼為何也插手梅船案、假造紫衣客。

但細細一想,梅船案牽涉如此深廣,王黼自然不會不知,不論緣由何在,他都不會坐視。只是,他為何會尋見馮寶?馮寶不論去應天府匡推官家,還是被李棄東、譚力從梅船劫持,絲毫不反抗,更不逃走,又是為何?

馮賽百般想不出其中緣由,正在思忖,卻見街邊一個餅攤邊兩人在爭吵,一個人買了餅,那攤主收了錢,說其中兩文是假錢。

聽到他們爭吵,馮賽頓時一驚,猛然想起那樁事:二月初,市易務發賣宮中舊蜀錦,他引薦了一個蜀地錦商全部包買下來。那錦商沒有現錢,只有蜀地的交子,市易務又只收銅錢,他便去谷家銀鋪,尋見谷坤,用那些交子兌換了一萬貫銅錢,交付給了市易務。而谷坤那時正在傾銷假錢,難得有一萬貫生意,谷坤必定是在裡頭混了假錢。市易務收到錢,仔細數檢過,才會入庫,他們竟沒有發覺其中有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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