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篇 覆國 第七章 拆解

夫緘默苟簡者弗懲,則端良敏濟者無以勸。

——宋英宗·趙曙

一、摹寫

這兩天,趙不尤日日都去書訟攤,寫訟狀、理紛爭,無事一般。

他心裡記掛侯琴,其兄侯倫一死,家中便斷了祿錢,不知如何營生。他讓溫悅和瓣兒備些柴米菜肉,去探望探望。她們回來說,侯琴日夜替人刺繡,父女兩個倒也粗粗過得。她唯一憂慮,是董謙。她還不知曉董謙扮紫衣妖道的事,只說董謙先還不時託人送錢送米,這一向卻斷了音信。另外,那位大官人也命人給她送去錢帛,她百般推不掉,只有鎖在箱子里,一錢一線都不肯碰。

趙不尤聽了,越發擔憂起董謙,卻只能等乙哥迴音。

第一樁事乙哥當天就辦妥了。回來避開人悄悄說:「我將那封信送了過去,而後立即趕到那周家客店,躲在那門邊候著。沒等多久,便有一個穿藍綢衫的男子去那店裡打問姓古的住客,店主解釋了半天,那綢衫男子才半信半疑地走了。」

趙不尤聽後,心裡又落了一塊實處,便叫乙哥仔細盯好第二樁事。

直到第五天早上,趙不尤和墨兒去書訟攤的途中,乙哥快步追了上來。趙不尤叫墨兒先走,和乙哥走到邊上無人處。

乙哥忙不迭地說:「那樁事也問清楚了!昨天夜裡我便想告訴您去,您又吩咐過莫要輕易上門,因此才忍到今天早上。她那丈夫好賭,欠了幾十貫賭債,被債主天天追上門討要,家裡略值些錢的什物,盡都搜走了。清明過後沒幾天,不但債全還清了,還添置了許多新桌新床。她卻一直不回家,我也急得沒法。直到昨天晚上,才見她終於回家了,我忙偷偷跟了上去。半道上,她繞進城,走到定力院,在那門邊黑地里站了半晌。有個人從院里走了出來,她忙跟了上去,和那人說了一陣話。我不敢湊太近,沒聽見說了些啥,而後,她便轉身回去了。那個人則騎了馬,往城北行去。我便又偷偷跟了上去,一直跟到榆林巷,那人下馬進了一院宅子。我忙去街口打問,趙將軍您猜,那人是誰?」

「秦檜?」

「咦,您原已知道?」

趙不尤只微一笑:「你最後再替我做一樁事,偷偷去唬一唬那婦人,說你已知情,卻莫要說破,問她討要封嘴錢,莫討多了,一二百文即可。」

「這我最在行!」乙哥答應一聲,樂呵呵走了。

趙不尤卻站在那裡,凝神細想,兩樁事都被自己猜中,卻毫無可喜,如今已知背後這幾人,不能再耽擱。他便沒有去書訟攤,就近賃了匹馬,趕往城中曹家書坊,去尋墨子江渡年。

幸而江渡年在,趙不尤先在附近文墨鋪里買了幾張上等學士箋、四個信封、封套,花色各不相同。又請江渡年帶上文房四寶,邀他去了附近一間茶樓,茶樓里尚未有客人。他們兩個到樓上,選了角落一間清靜閣子。

經了梅船一事,簡庄又猝亡,江渡年滿面頹喪、神采盡褪,這時見趙不尤行事古怪,又眼露疑惑。

趙不尤無暇繁絮,徑直道:「今天來見江兄,有一事相求,要藉助江兄絕技。」

「要我做什麼?」

「抄寫四封信。江兄可曾見過太學學正秦檜筆跡?」

「見過。他極器重章美,師生之間常有信札往還,我見過許多次。他那書法,根於二王,精習歐體,後又研摹蔡京筆致,卻更舒朗蘊藉。」

「你自然能仿得來那筆跡?」

「你要我仿他作甚?」

「此事極緊要,恕我暫不能相告。不過,事關梅船,更為救人止禍。」

「好。我替你寫。」

趙不尤立即研墨,提筆在草紙上寫了四封簡訊。他在途中斟酌已熟,片時便已寫好,便請江渡年仿照秦檜筆跡,謄寫在新買的信箋上,又讓他在四個內封、外封上分別寫四個收信人名址:太師蔡京、少保蔡攸、樞密鄭居中、侍郎鄧雍進,並落款「檜謹封」。

江渡年見到這四個名字,頓時驚望過來。

「這便是我不能詳說之因。你只管抄寫,其他與你無干。」

江渡年猶豫半晌,才小心提筆,照著寫好。趙不尤一一對應,仔細封好四封信,裝在袋裡,這才和江渡年起身下樓告別。他見江渡年滿眼憂疑,又安慰了一句:「放心。此事絕非邪行惡念,只因正道直行難以奏效,才不得不行此權變。而且,也決然牽扯不到你。」

「我信你。」江渡年拱手一揖,隨即轉身回去。

趙不尤看著他走進曹家書坊,這才騎了馬,趕往城南去見鄧雍進。

鄧雍進祖父名叫鄧綰,神宗年間,王安石變法,鄧綰上書極力推崇,得王安石重用,官至御史中丞。王安石失勢,又轉而阿附呂惠卿。同鄉人都笑罵他,鄧綰卻說:「笑罵從汝,好官須我為之。」王安石復相,他又揭發呂惠卿之短,並上奏天子,應重用王安石子婿,並賜第京師。王安石聽後,卻說:「綰為國司直,而為宰臣乞恩澤,極傷國體,當黜。」天子也謂其「操心頗僻、賦性奸回」,將其斥知虢州。

鄧雍進父親鄧洵武,鄧綰次子,進士及第。當今官家繼位之初,舊黨韓忠彥為相,其父韓琦為兩朝顧命定策元勛,神宗年間也曾反對新法。鄧洵武上奏:「先帝行新法以利民,琦嘗論其非。今忠彥為相,更先帝之法,是忠彥能繼父志,陛下為不能也。」並獻上一本《愛莫助之圖》,按新舊黨分了兩列名單,右邊舊黨數百人,左邊新黨則只有四五人。鄧洵武極力推崇當時被貶的蔡京,說:「必欲繼志述事,非用蔡京不可。」官家正是聽了此言,才重用蔡京。蔡京得勢,鄧洵武也因之節節高升,五年前,知樞密院,又拜少保,封莘國公,恩典如宰相。

鄧洵武極善弈棋,今年正月間,官家召他進宮對弈,特加封賞。回去後,鄧洵武卻得了急症,一病而亡。鄧雍進並未應舉,靠恩蔭得官,去年才升任工部侍郎,卻遭父亡,只能離職,丁憂守服。

趙不尤從未見過鄧雍進,更不輕易褒貶人物。然而,僅憑侯琴一事,對此人,他未見先已生厭。

遠遠望見鄧府那軒昂門樓,他告誡自己:正事要緊,莫要輕易露出厭憎……

二、門客

馮賽先去街口食店切了半隻炕鴨,買了幾隻胡餅。

他提著回去時,見管桿兒仍立在院門邊,伸著長脖子在等望。他說肚皮餓,得填些肥鴨肉,才有氣力說話,馮賽只得依他。尚未走近,管桿兒便已嗅出氣味:「是炕鴨?炕鴨好!油水不漏,全包在皮里!」

馮賽喚他進到堂屋裡,點起燈,攤開了油紙。管桿兒一見那鴨肉,頓時吸溜起口水,搓著手笑問:「馮相公,可有酒?這肥鴨得配些羊羔酒才不虧待。」

馮賽只得去廚房尋到一小壇酒,給他斟了一碗:「沒有羊羔酒,只有香桂酒。」

「我說差了嘴,正是要香桂酒。這鴨油經桂香一催,才潤透鹵頂!」管桿兒端起碗長吸了一口,咂咂嘴,伸出瘦長指頭,便去撕那鴨肉。

馮賽發覺那鴨子一條腿已經不見,油紙也被撕去一片。管桿兒忙訕笑道:「今天為了你這事,跑到天黑。我那嬌妻獨個兒在家,怕是早已餓慌了。我便給她留了只鴨腿,她心頭最好的便是這一口肥鴨油,嘿嘿!」說罷,便兩手並用、大嘴開合,如同一隻瘦大蜘蛛,急嚼急吞,油滴口水四濺。

馮賽原本也有些餓,但見他這般吃相,哪裡還有半點食慾?實在看不過,便借口去燒水煎茶,躲了出去。聽著那吧嗒吸溜聲停了,才拿了張熱帕子進去,遞給管桿兒,叫他拭嘴擦手,又忍著嘔,將那桌上殘骸收拾掉,擦凈桌子,倒了兩杯茶,這才重又坐下。

管桿兒幾口喝盡了茶水,連打了幾個響嗝,才開口道:「那人不是個官員,只是個門客幫閑。」

「叫什麼?」

「杜塢。」

「還有呢?」

「嘿嘿,我既已打問出他姓名,自然也知道他住哪裡。不過,馮相公是不是該先拿出那許好的……」

「他真是我要尋的人?」

「若差了,我連那一貫錢和半隻鴨都給你吐出來。」

「你先告訴我,你是如何打問到的?」

「您是牙絕,豈不知,寧贈千金,不讓一門。這門路若說出來,您自家便行過去了,我這雙細腿兒不是白耗了那些辛苦?」

馮賽見他如此執意,只得進去取了三貫錢,堆在他面前。

管桿兒那對皺皮眼頓時閃得燈花一般:「此人住在西水門便橋南巷。」

「你從哪裡打問到,他真是我要尋的人?」

「嘿嘿!這便是獨門本事。馮相公自然是先各處都打問過了,才來尋我們。這好比捉賊,瞧著兩個賊溜出房門逃了。兩賊若是舊相識,認得一個,另一個自然也好捉尋,怕只怕兩個只是臨時結伴。黃胖和皮二想不到這裡,只在孫羊店門前使呆力,抓著人便沒頭沒腦亂問。我卻是倒回去想:兩人進孫羊店之前,在哪裡碰的面?他們要說機密話,自然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