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篇 覆國 第六章 靜待

狂夫之言,聖人擇焉。

——宋仁宗·趙禎

一、舊業

趙不尤又回到了書訟攤。

昨天聽了趙不棄所言,自己動向被蔡行查得一清二楚。除去蔡行,這背後不知還有哪些人在暗中覷探。他便定下這主意,佯裝收手,回書訟攤暫理起舊業。昨晚回到家,跟溫悅也只說再查不出什麼,只能先撂下。溫悅聽了,自然有些不信,卻也多少安了些心。他心裡暗疚,唯願能早日查明這梅船案,一家人重回安寧。

今早出門後,趙不尤先尋見那跑腿送信的乙哥,低聲交代了他一樁事,而後才前往香染街。到了一瞧,那書訟攤已荒了近一個月,桌凳架在棚子下,積滿了灰。墨兒卻極歡欣,忙去後邊解庫借桶,到井邊打了水,將那桌凳擺好,擦洗乾淨。等晾乾後,將筆墨紙硯一一擺好,這才笑喚趙不尤入座。

趙不尤坐下後,身心頓時一陣舒泰安適,如同回到家了一般。周圍那些人見他重又開張,紛紛來問候,旋即便有人來請他寫訟狀,一樁宅界爭執,是非極易判別。片時之間,他已寫好訟狀。接著又有幾人搶著來相求,他本要分兩個給墨兒,那些人卻只信他,他只得叫他們排好次序,一一親自問詢。這等情形,墨兒原先極在意,今天卻始終樂呵呵,在一旁研磨遞筆鋪紙,像是頭一天來一般。

一天之間,竟接了十幾樁,都是些民事紛爭,皆有律法條令可依,並無繁難,其中幾樁並無爭訟之由,趙不尤當即便勸退了那幾人。其他訟狀皆都一一寫好,叫墨兒先後帶了那些人,拿著訟狀去廂廳投狀。由於訟狀寫得分明,案件又小,其中大半廂廳即可判理,小半則由廂廳上遞至開封縣,等候審理。

快到傍晚時,見再無人來,趙不尤才叫墨兒收起文房四寶,去王員外客棧買了一壺茶來,兄弟兩個在夕陽下坐著吃茶,等候乙哥。墨兒打開錢袋,仔細點算過後,笑著說:「閑了這些天,今日一氣竟得了一千三百七十文!嫂嫂這一向連菜里的肉都減了,魚更是許多天沒見了。今天回去,必定要添一尾肥鯉魚,嘿嘿!」

趙不尤聽了,也甚覺欣慰,不由得想起孔子曾叫弟子各言志向,其他弟子皆言如何施展才幹、治理國家,獨有曾皙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趙不尤少年時初讀此句,十分納悶,孔子為何獨獨讚歎這等尋常之語?這幾年,他才漸漸明白,其他弟子尚在途中,曾皙之志,則已歸於那最終處。

無論何等抱負、何等偉業,這人間至善之景,無過於富足與安寧。衣食既足,無他煩憂,方能人人得享安閑和睦之樂。老少親朋,春遊遠足,浴春水,沐春風,此唱彼和,歡詠而歸……這恐怕才是人間至樂,如此尋常,又如此難得。自古以來,歷經多少王朝更替,何曾有一個朝代,真能讓天下百姓普享此樂?即便是萬口稱頌之大唐開元盛世,那富盛之下,多少傾軋、多少強橫、多少困苦、多少哀哭無告?這世間不知到何時,才能息止紛擾、免於困窮,家家閑適、戶戶安樂?

他正在喟嘆,見乙哥從西街快步行來,便支開墨兒,讓他去廂廳瞧一瞧那些訟狀理得如何了。

墨兒剛走,乙哥便疾步跑了過來:「趙將軍,問到了!」

「輕聲。」趙不尤見他滿頭大汗,拿備好的空碗斟滿茶給他,「先坐下喝口茶。」

乙哥一氣喝盡,嘴一抹,把頭湊近低聲說:「那大官人姓鄧。」

「還問到什麼?」

「我照著您說的,忍到下午才過去,買了兩串紙錢,去了那黃主簿家。見了他家娘子,說黃主簿當年曾救扶過我爹一把,才聽見這噩耗,我爹卧病在床,動不得,卻扯著嗓哭了一大場,引得舊症又犯了,險些哭死過去,忙請了大夫,拿簪子撬開我爹的牙關,灌了一大碗救心湯,才回過氣來。一睜眼,便命我趕緊替他來靈前祭拜恩公。那主簿娘子聽得落下淚來,說如今這世道,儘是忘恩負義、薄情寡恥之徒,只把人當棒槌使,不中用了,便隨手丟進火膛里,難得見到一個記恩之人。我聽她這般說,倒有些難為情,想再套問兩句。她卻哭得止不住,捂著胸口,越哭越傷心,竟哭得昏厥過去。我悔得幾乎一頭撞死,早知她這麼易哭,便不該說得那般傷心。黃主簿丟下一個八歲的孩兒,那孩兒見娘昏死,也只會哭。他家中只請了一個僕婦。我忙幫著那僕婦把那主簿娘子搬進房裡,那僕婦尋來救心丸,碾碎了沖成藥湯。我拔下那主簿娘子頭上的銅簪子,撬開她的牙關,硬將那葯湯灌了進去。半晌,那主簿娘子才回過氣來,只差吩咐我去給誰弔孝。我見她躺著不動彈,哪裡還敢再多問,只得出來。想著那兩串紙錢既已買了,沒處用,便燒給黃主簿吧,算是給他賠罪。

「慢慢燒罷,見那僕婦走了出來。我想著這紙錢不能白燒,便湊過去悄聲問那僕婦,黃主簿是如何死的?那僕婦悄聲說是被冤魂施法追討了去。我裝作極吃驚,那僕婦原不想多說,見我這樣,頓時來了興頭,將我拽到廚房裡,又低聲講了起來,說那紫衣妖道如何在院外搖鈴作法,黃主簿在這書房裡跟著便倒地身亡。她又說那妖道尋錯了冤主,黃主簿只是聽命行事,那吩咐他的人才是真冤主,如今卻仍活得自自在在。我忙問那真冤主是誰,她卻不說了。我見她說得口乾,路上買的黨梅沒吃完,便抓了幾顆給她。隨口又激了一句,你怕也不知道那真冤主是誰。她含著黨梅歪嘴笑了笑,說這宅里還有我不曉得的事?如今主人家死了,說出去倒也算替他報仇,我告訴你吧,是他那上司,他把黃主簿當人牙使,又是覓女,又是尋男。我問那上司是誰,她說,工部侍郎,姓鄧。」

「好,辛苦你了。接下來還有兩樁事勞煩你,辦完之後,一總算錢給你。」

「您一定是在辦大事,便是沒錢白跑,我也歡喜。」

趙不尤笑了笑,取出一封信,讓乙哥揣好,仔細吩咐了一道,乙哥邊聽邊點頭。這事說罷,趙不尤又交代了另一樁事,乙哥聽了一驚,眼睜得溜圓。

「其他你莫多問,只照著去行便是。」

「嗯!我都死死記著了!」

二、疆界

馮賽在岳父家中等候消息。

昨天,他趕到孫羊店,想再打問打問馮寶的事。二月初,馮寶曾與一官員模樣的中年男子在孫羊店吃酒,那店裡大伯只聽到二人談及應天府,之後馮寶便去了應天府匡推官家,被刺了耳洞,穿了紫錦衫,送上了梅船。馮賽原本想趕到應天府,去問那匡推官,但此事重大且隱秘,匡推官自然是受了別人指使,貿然前去,恐怕一個字都問不出。而孫羊店那中年男子即便並非主謀,也是緊要之人。他想,孫羊店的人記不得那中年男子,孫羊店周圍的人或許有人曾見過。

他到了孫羊店,挨次去四周店裡打問,可時隔兩個月,沒一個人記得。一圈問罷,馮賽只得棄了這念頭。正在街頭思忖,忽聽到有人喚,抬眼一瞧,是那三個閑漢,管桿兒、黃胖和皮二。

三個人搶著問話:「馮相公,那些錢你追回來了?」「八十萬貫全追回來了?」「有人說,那些錢一直放在爛柯寺里,可是真的?」「剩餘二十萬貫在哪裡?」

馮賽原不想睬這三人,卻忽然想到他們人雖滑賴,卻最善鑽探,曾幫孫獻打問到過許多隱情,便笑著說:「那事已經揭過,你們又全都知曉了,便無須再說。眼下,我另有一樁事,你們可願幫我?」

「什麼事?」

「打問一個人,那人中等身材,微有些發福,鬍鬚又黑又濃,說話斯文,似乎是個官員。二月初他和我家弟弟馮寶曾在這孫羊店裡吃酒。這三貫錢,你們一人一貫,作腳錢。誰若能打問出那人,我再加三貫。」

三人原本還要耍嘴,見到那三大串錢,嘴頓時咧開,各搶了一弔,忙爭著分頭去問了。

馮賽一直不喜拿錢驅使人,如同用肉逗狗一般,不但賤視了他人,連自家心中待人之情也隨之涼薄,但偏偏有許多人,只能拿錢打動,並將此視為世道當然。之前,馮賽對此至多報以嘆息,經了這一場大難後,心似乎柔脆了許多,看著那三人各自奔到孫羊店及四周店鋪里,拽住人問個不停,哪怕被人厭棄,也賠著笑不肯罷手。他心裡湧起一陣哀憐,卻不知該如何才好,也不願多看,便上了馬,轉身離開,心頭卻隨即升起一個疑問:此事你能轉頭離開,那些避不過、轉不開、離不得的事,又當如何?

他悶悶回到岳父家裡,關起院門,獨坐在檐下,一邊等候消息,一邊不住尋思那個疑問,卻心頭茫然,始終尋不出個正解,又停不住,痴症了一般,直坐到天黑。夜氣升起,身子微寒,他才醒轉。忽而記起兒時在村塾里,常向那教授問些沒邊際的話。那教授被擾得焦躁,便翻開《論語》,指著其中一句,大聲念給他:「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並說:「這世間道理,都在這些經史裡頭,好生習學,讀遍了它們,天下便沒有你不知的!」

回想當時情景,馮賽不由得笑嘆了一聲。天地萬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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