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篇 覆國 第五章 尋問

近歲風俗,爭事傾危,獄犴滋多,上下睽急,傷累和氣。

——宋仁宗·趙禎

一、天命

墨兒回家途中,一眼瞧見前頭一個魁梧男子,是哥哥趙不尤。

哥哥步履一向沉著穩健,墨兒曾特地留意過,行在塵土路上時,哥哥腳印筆直延伸,深淺、步距幾乎完全相同。他行事也是這般,心裡似乎有把鐵尺,事事似乎都能判斷分明。尤其替人寫訟狀時,總鐵著臉,但凡在理,毫釐必爭。不過,這時瞧那背影步姿,似乎比常日緩重一些,頭也微垂著,自然是為那梅船案。

自從接了梅船案,哥哥心事便越來越重。往昔那些訟案,再大再深,也只如池塘,終究能摸著邊、探到底,這梅船案卻如湖似海,不知有多深,也尋不見涯際,人在其中,真如滄海孤舟一般。墨兒從未見哥哥這般茫然無著過。

嫂嫂這一向也越來越擔憂,尤其遭了那場驚嚇後,更是惴惴難安,她卻不肯勸阻哥哥。哥哥不在時,才偶爾跟瓣兒念叨:「你記著,相中一個人的好處,這好處便必定附帶一樣難處。比如這人端直,必定會招來小人忌恨,自然少不得被絆被壓。再如那人心善,必定有姦猾之徒借這善,欺他騙他。這怕是做人最難之處。都是人心,哪個不願向好?可好有幾分,歹便有幾分,有時甚而加倍,將那好處壓磨得不剩幾分,叫人情願丟舍、忘記原先那好。可等你心平氣靜時,再問自家,若是重新選,你願挑個不正不善之人嗎?」瓣兒立即道:「我不願!」嫂嫂笑著嘆氣:「我也不願。既然不願,便得擔起那好中之歹。可這真真太難……」

墨兒聽到後,曾想過勸阻哥哥,卻明白,一來勸不住,二來也不該勸。這世上,總有些難事,得有人去理,也總有些人,似乎命定被選中一般,如飛蛾避不開火光,由不得自家,便是賠上性命,也要撲上去。

哥哥曾給他講過孔子所言「知天命」與「畏天命」,便是這個道理。命,並非俗人所言之窮通福禍,而是天賦之命。如食之命,在療飢;衣之命,在避寒;燈燭之命,在照亮。人更是如此,個個生來便具一樣天賦,有人善工,有人善畫,有人善理財……這善處便是命。人唯有尋著自家之命,才得盡善、盡美,也才能不憂不懼、心安神暢。

哥哥的天命,便是去求公求正。那麼我呢?墨兒至今也尋不見自家天命何在,他為此煩惱不已。哥哥卻勸他說,天命乃人間最重最大之事,哪裡能輕易得見?連孔子也年至五十,方知天命。不過,天命之為天命,自你出生,便已在暗中指引,那叫你歡暢忘我,卻於己不悔、於人無害之事,便是天命所在。

墨兒聽了,這才稍稍安心。每日跟著哥哥辦理訟案,替人解除煩難,便極暢快。他想,這怕便是我之天命。

然而,董謙穿門而入那秘術,他卻始終未能解開。瓣兒去瑤華宮,不但勘破那對手臂來由,更發現了那個女道之死,這又令墨兒沮喪無比。再聽哥哥回來說,作絕張用頃刻之間,便破解了董謙穿門之術。墨兒聽到後,立即跑到章七郎酒棧驗證,那門框門柱上果然鑿了兩道口子,填塞的木條和木楔已經被開封府吏撬了出來。墨兒將下面那塊門板橫著推開,望著那露出的兩尺多空處,不由得坐到地上,頓時覺著,自己的天命恐怕真如瓣兒所言,只是個泥塑的痴判官。

今早,哥哥又叫他去暗中打探那高麗使館伴李儼的隱情。他心裡悶著氣,趕到李儼家附近,先在街口茶肆探聽,並無所獲;又去小食店打問,也沒問出什麼;而後又和那巷子的一個老者攀話,卻仍無所得。

他正在沮喪,卻見李儼家隔壁一個婦人提了一籃蘿蔔出來,剛走到巷口,一騎快馬橫著衝過,驚得她險些跌倒,籃子掉落在地,蘿蔔滾得滿街。墨兒忙過去幫她將蘿蔔一個個撿回,又假作同路,替她提著籃子,趁勢和她閑話,將話頭慢慢引至李儼,沒想到竟探出一個驚人消息,讓他忽而又覺得,自己的天命仍在此處。

他見哥哥拐過了街口,忙快步追了上去喚住。

「哥哥,我打問到一樁事!你絕料不到!」

「只說名字。」

「蔡京。」墨兒壓低了聲音。

「蔡京?」哥哥果然一驚。

「李儼隔壁那婦人說,今年正月,李儼家猛然闊氣了許多,他兩口兒眉眼間儘是驕色,全都換了新錦襖。李儼的娘子跟她誇口說,那織錦緞面是宮中綾錦院今年的新樣兒。除夕夜,他家酒吃的是御酒,連油糕果子,也是宮裡御賜的。後頭說漏了嘴,才說出這些都是蔡太師賞的。」

墨兒剛說罷,忽聽到身後又有人喚「哥哥」,是二哥趙不棄。

二哥晃著身子、滿臉喜色走了過來,剛要開口,卻迅即向四周望了望,附近並沒有人,他卻仍放低了聲音:「走,到那河邊說去。」

墨兒和哥哥見他神色異常,便跟著走到河岸邊空敞處。二哥又望了望四周,才開口道:「那菜花蟲自家遮謊自家招,紫衣客和阿慈果然都是他做出來的。我從冷緗那裡又探出,奪了高麗跛子那香袋的,卻是他父親蔡攸。」

墨兒聽了一驚,卻不敢插話。

哥哥替他說了出來:「墨兒剛剛查到,高麗使館伴李儼得了蔡京重賞。」

「哦?爺孫三代全攪進來了?」

「蔡京與蔡攸父子恐怕並非一路。我從北面房主事那裡問到,清明那天,高麗使強要去那茶棚下吃茶,那高麗跛腳人也湊到了那茶棚下。李儼是聰滑之人,若無更大利處,絕不肯冒失職之罪,任由高麗使混入人堆。墨兒打問到蔡京重賞李儼,此事便可解釋,恐怕是蔡京暗中指使李儼,有意縱容高麗使去那茶棚下。那跛腳人原本該將耳朵和珠子趁亂偷遞給高麗使,卻在餑哥那裡出了差錯,他未能得著,當時恐怕只好用眼色暗示,告知了高麗使——」

「這麼說,是孫兒送紫衣客上梅船,祖父又縱使高麗使去割取那耳朵,最終卻被兒子奪了去。這蔡家爺孫在耍擊鼓傳梅?」

「其間恐怕另有隱情。」

「對了。菜花蟲連我殺狗救阿慈,都已探到。他恐怕一直差人在暗中監視我們,以後說話要當心,有外人在,絕不可談論此事。」

墨兒見哥哥趙不尤聽了面色微變,似乎想到了某人……

二、銅管

盞兒怕牛媽媽喚,急著要進去。

馮賽忙道:「最後再問一件。顧盼兒死前,和哪些人往來較密?」

「先還有許多高官富商來芳酩院會盼兒姐姐,可自從李右丞看中盼兒姐姐,每月都送來包銀,那些人便都不敢來了。」

「李邦彥?」

「嗯。這一年多,盼兒姐姐再沒接過其他客,只和十二奴里其他幾位姐姐,尤其是碧拂姐姐,一個月往來幾回。除此而外,只有去年中秋新酒開沽會,宮中法酒庫來請,盼兒姐姐推不得,才出去遊了一回街。」

那李邦彥原是銀匠之子,生長於市井,慣習猥鄙之事,卻生得面容俊爽,極有風姿,性情也脫略不羈,善戲謔,能蹴鞠,自號李浪子,又文思敏捷,應對如流,時常將俗話俚語編作曲詞,市井間爭為傳誦。後來補入太學,上舍及第,試任符寶郎,言官彈劾其游縱無檢,因而罷貶。他待人慷慨,尤其善事宮中內監,人爭薦譽,因此極得官家愛賞,累遷中書舍人、翰林學士承旨。今年初又拜尚書右丞,升為副宰相。

馮賽想:李邦彥升為副相,自然握有許多朝廷機密。李棄東接近顧盼兒,恐怕正是為此。

他又問:「柳二郎可曾見過李邦彥?」

「哪裡敢讓他見?他來這裡,都是小心避開李右丞。有一回他才進盼兒姐姐的房裡,李右丞跟腳便來了,牛媽媽慌得在樓梯上摔了一跤,險些沒滾下樓去。幸而盼兒姐姐趕緊叫柳相公爬出窗,沿著房檐攀到隔壁那間花廳里,才沒撞破。不過,柳相公被大理寺關在牢獄裡,盼兒姐姐倒是寫了信去求過李右丞,柳相公才被放了出來。」

「嗯……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瓜葛?你再仔細想想,哪怕極小的事也好。」

「正月里倒是有一樁事,只是不知和柳相公有沒有干連——」

「什麼事?」

「正月初五那晚,李右丞來這裡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走後,碧拂姐姐差了柳相公來送酪酥。柳相公上樓,去盼兒姐姐房裡說了會兒話,便下樓走了。李右丞卻差了親隨來問,說落了件要緊東西在這裡,是個小銅管兒,裡頭有機密文書。牛媽媽和我趕緊去盼兒姐姐房裡尋,我們三個尋了好半晌都沒尋見。那親隨在下頭等得不耐煩,跑上樓,衝進房裡也一起來翻尋。他邊尋邊說,那物件雖小,若尋不見,我們幾條性命都賠不過。我們一聽,越發慌了。還是那親隨眼尖,竟在床腳下頭找見了。那個小銅管兒只有三寸多長,比指頭略粗,上頭一個銅蓋兒,封了一層蠟。那親隨撿回了命一般,小心揣好,跑著走了——」

馮賽見盞兒眼中略有些疑惑,忙問:「你還發覺了哪些異處?」

「嗯……盼兒姐姐屋裡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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