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篇 覆國 第四章 尋蹤

前代帝王,靡不初勤政事而後失於逸豫,不可不戒也。

——宋仁宗·趙禎

一、皇城

趙不尤坐在皇城西角樓對街的一座茶樓窗邊。

從這裡斜望出去,正好瞧得見宣德樓右掖門。他在等候一人,樞密院北面房主事。這主事與古德信是至交,趙不尤也見過幾回,算是相熟。昨晚趙不尤寫信約了他,在此相會,想打問高麗使的內情。

夕照皇城,比常日越加巍峨宏麗。自太祖在崇元殿登基,至今已有一百六十年,先後八位天子登上宣德樓,俯瞰京城,執掌天下。其間更不知有多少文臣武將出入這皇城,享萬民仰望之榮華,掌世間蒼生之休戚,承天下安危之重責。

開國之初,太祖憑天縱英才,創製百年格局。大興科舉,重惜士人,文教人才之盛,遠勝漢唐;不限田制,勸農墾荒,農田水利之廣,數倍於前朝;拆除坊牆,不擾工商,人人得以儘力興業,財貨之富,便是盛唐也遠遠不及;募兵之法,更使天下農夫免去千年兵役之苦;至於朝廷,更是崇仰儒學,力行仁政,歷經八朝,未曾有一個暴厲之君……正是憑藉這恢宏之基,天下才百年安寧,由簡而繁,由朴而華,由富而盛。正如《論語》所言:「民到於今受其賜。」

然而,天下重器,是世間最難之任。開國八十年,到仁宗慶曆年間,天下已顯出重重弊端:激勵士大夫,卻激出冗官之症;募養禁軍,卻養出冗兵之耗;大興禮樂,卻興出冗費之重。這三冗,當時已成天下大患,不得不治。仁宗皇帝欲行新政,卻半途而殂。其後神宗皇帝又力行新法,卻激起黨爭互斗,新黨舊黨,輪番得勢,幾經對陣,兩敗俱傷。到如今,已無人再論法之對錯,朝中大臣,一求自保,二求媚上。造明堂、鑄九鼎、起艮岳、運花石綱,乃至神仙祥瑞、天書符籙,皆由此來。

念及此,趙不尤不由得慨然長嘆一聲,至今大宋仍未尋得治理天下之法。

老子曾言,治大國如烹小鮮,此語說得如此輕巧,只源於「無為」二字。可莫說天下,便是一家之中,也是日日煩憂不斷,如何能袖手無為?唯有得其道,明其法,均而施之,堅而行之,恐怕才能至於無為。即便如此,也得時時提防,馭馬一般,不能由其偏了正路。

這百六十年,如同造屋,立基雖穩,框架雖好,卻藏了許多隱患。有人見這樓要倒塌,不能不憂,因此建言修治,卻引來非議,說此乃祖宗基業,一毫不能動。爭嚷之間,盡都忘了來由,只圖聲量壓過對手,爭到後來,盡都爭得聲嘶力竭,全都罷口,卻仍疲然同住在那危樓之中。至於那些禍患,或視而不見,或全然忘記,只求延得一日算一日。

如今又生出這梅船案,來勢如此險猛,若真撞向這危樓,百年樑柱怕是再難支撐……

他正在暗憂,一個人走過來喚道:「趙將軍。」正是那北面房主事何遄,年近四十,窄瘦臉龐,身穿黑綢公服,身後還跟了個年輕書吏。

趙不尤忙站起身,彼此拜過,才一起坐下。趙不尤叫店家點了盞紫筍蜀茶,何遄則叫那書吏到一邊候著。

「趙將軍今日約我,是問古德信?他好端端的,竟領了那樣一樁押運差事,我送他時,還約好回來一起吃端午酒,誰知他竟將命送在方賊手中……」何遄眼圈泛紅,他忙伸手抹了把眼,「我去弔喪時,聽古家阿嫂說,他起程前留了封信給趙將軍?」

「嗯。他知我在查問一樁事。」

「什麼事?」

「你不知為好。」

何遄是識機之人,忙點了點頭。

「我要問的是,正月之後,他與何人往來較多?」

「他那為人,趙將軍豈會不知?他一向好結交,三教九流,但凡有所長,便願親近。」

「他有無新結識之人?或之前較疏,卻忽然近密之人?」

「他若有新結識之人,必定會在我面前誇耀。自從江南方賊作亂,樞密院公事頓增了數倍。他是守闕主事,哪裡忙,便往哪裡趕。二月他被轉到支差房,掌調兵發軍,整日忙亂不堪,哪得清閑再去交人?」

趙不尤頓時又想起古德信留的那句「義之所在,不得不為」,他自然是被某人用大義說動,又以此大義說服郎繁,去梅船刺殺紫衣客。此事不知與高麗有何關聯?但若徑直問高麗使,何遄自然會起疑,他便將話題繞開——

「如今遼金對戰,不知高麗情形如何?」

「兩虎相爭,高麗倒是撿了個大便宜。近百年前,遼國東征高麗,強渡鴨綠江,在高麗邊境建了一座城,名叫保州。如此,高麗便失了鴨綠江屏障,那保州城如同眼中穿刺,成為高麗最大之患。金國崛起後,高麗見大遼節節敗退,便趁勢與金國商議,奪回保州。金人雖忙於西征遼國,卻又捨不得保州,因此,一面應允高麗自行攻取,一面又命將領奪占保州。高麗趁金兵即將攻破保州之際,說服城中遼將歸順,未費兵卒,便輕易得了保州,哈哈!」

趙不尤頓時想起「海上之盟」,與高麗這順勢巧奪之策相比,「海上之盟」便有些險重了,難怪官家也生出悔意,不願再行。如今高麗涉足插手梅船案,不知又有何圖謀?在行什麼棋路?

他又問:「高麗使仍在汴京?」

「嗯,月內便要歸國了。」

「高麗使的接送館伴是你北面房令史李儼?」

「是。」

「清明那天,我見他陪著高麗使,在虹橋邊茶棚下吃茶。」

「哦?有這等事?李儼這人向來骨軟人滑,我和古德信皆不喜他。他竟帶了外國使者隨意混入人群?若生出意外事端,如何是好?」何遄有些惱,轉頭喚樓口正和店家說話的那年輕文吏,「張春!」

張春忙快步趕了過來。

「清明那天,李儼陪高麗使去虹橋,你跟去沒有?」

「小人和丁萬都跟著去了。」

「李儼由那高麗使混入人堆,坐到茶棚里吃茶?」

「李令史原本駕了一輛車,陪高麗使去賞春景。到了汴河灣,那高麗使說隔著車不能盡興,強要下車去走。李令史勸不過,只得陪他下去走。一路上倒也無事。那高麗使走了半程,口渴了,又說從未領略過我上國民間日常風物,便又強要去那茶棚下吃茶。李令史勸不住,又只得由他。坐下才吃了半盞茶,那汴河上便亂起來,李令史和小人兩個忙護著高麗使離開了那裡,並未出過任何閃失——」

何遄聽後,才略放了心。

趙不尤卻藉機問道:「你們下了車後,高麗使可曾與人言談?」

「沒有。小人和丁萬生怕高麗使被人撞倒,一直緊緊護在兩邊。」

「坐到茶棚下,也沒和鄰座之人說話?」

「沒有。只有李令史陪著說話。」

「可有個跛腳之人在附近來去?」

「跛腳之人?嗯……是有一個,走到那茶棚柱子下站著,丁萬去付茶錢時,還撞到了那人。」

何遄忙問:「趙將軍問這些是……」

「這跛腳之人關涉到一樁案子——」

「和高麗使有關?」何遄又驚疑起來。

「我只隨口一問。高麗使去茶棚吃茶,既然無事,你也莫再多問,攀扯起來,你也得擔責,李儼更要怨我無端生事。」

「好。」

二、偷吃

馮賽趕到了芳酩院。

他去探望過邱遷,偷塞了幾塊散碎銀兩在羊肉炊餅中,好叫他在獄中打點那些獄吏。出來時又尋見獄中節級,暗遞了五兩銀子,托他看顧邱遷。這些銀錢是從秦廣河處借得。眼下他無暇去招攬生意,唯有了了這樁大事,才能重理營生。

出來後,他不住回想李棄東說的那句話:「邱遷,你也來了?」

李棄東為何要加這個「也」字?他殺了顧盼兒,自然要緊忙逃離,下樓時猝然見到邱遷,這個「也」字應是脫口而出,而非事先熟思。

相識之人,不期而遇,通常也會說這個「也」字,其中含有驚喜之情。李棄東當時正要逃命,見了邱遷,自然絕不會驚喜。人在驚慌之下,話語只會比平素簡短,通常不會加這個「也」字。李棄東為何要加這個「也」字?

李棄東心思智謀遠勝常人,一見邱遷,恐怕迅即便想到,拿邱遷來替自己頂罪。因此,他裝作無事,叫邱遷去顧盼兒房裡。加這個「也」字,更能顯得輕鬆隨意,讓邱遷毫無戒備。

但其中又有個疑處:兩人在樓梯上相遇,李棄東下樓出院門,邱遷上樓去顧盼兒房裡,二者距離相差不大,李棄東甚而更遠一些。若是邱遷先見到顧盼兒死,叫嚷起來,迅即追下樓,李棄東即便能逃脫,卻也是給自家添險。照理而言,李棄東應設法略作拖延,讓邱遷晚些見到顧盼兒,好讓自己充裕逃走。他卻又加了句「你上去吧,盼兒在上頭」,似是催著邱遷快些上去。這一句相催,讓前頭那個「也」字似乎多出一層意思。

馮賽原本要翻身上馬,不由得停了下來,閉起眼細細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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