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篇 覆國 第三章 大勢

天下承平日久,內外因循,惰職者眾,未聞推利及民,盡心憂國者也。

——宋英宗·趙曙

一、佛蛛

趙不棄聽了冷緗那「鞋子」之說,心裡始終放不下。

他回到家中,先偷偷問妻子,是否該放那小妾回去,他夫妻兩個一心一意相守。妻子聽了,先驚望向他,見他並非戲耍,隨即正色道:「我雖進不得《列女傳》,『賢良』二字卻也識得。這等話,你自家揣在肚裡,自家忖度,從今往後休要在我面前提。」

他觸了霉灰,賠了幾聲笑,又偷偷去問那小妾。小妾聽了,頓時哭起來:「我做差了什麼?你這般對我?說什麼新鞋、舊鞋?我哪裡配做鞋子?大娘子是鞋面,我便是鞋底。你踏土,我便吃泥;你騎馬,我便喝風。這輩子,除非死,你休想脫甩了我!」

他聽後,只得哄勸了一陣,心裡不住苦笑。雖都是婦人,卻非人人都似冷緗,仍就這般吧,只莫負了她們兩個便好。

只是,妻妾都生了惱,各自將卧房門閂了起來。趙不棄只好去書房,躺在那張小床上,收起心,開始琢磨冷緗所言的那對父子。

朱閣是靠巴附蔡行才得了恩蔭官。何渙去做紫衣客,起因在於阿慈。為尋阿慈,他被朱閣差去的術士閻奇哄騙、激怒,誤傷了閻奇,但真正殺死閻奇的則是當時藏在附近的船夫魯膀子。朱閣一手做了兩樁事,將阿慈擄去獻給了蔡行,又迫使何渙去做紫衣客,這兩樁事看來都是為蔡行效命。

冷緗又說,指使朱閣去孫羊店門前奪高麗跛子香袋的,另有其人,與蔡行是父子,那自然是蔡行之父蔡攸。

不過,蔡攸為何要去奪那耳朵和珠子?他如今是官家跟前最得寵之人。當初,官家尚為端王時,蔡攸也只是裁造院監。他卻似具天眼,能預見榮華一般。每日等到退朝,便候在路邊,見端王行至,立即拱手肅立。端王由此記在心中,即位之後,立即賜蔡攸進士出身,官階連升,兩年之間便至樞密直學士,掌侍從,備顧問,進見無時。他曾與林靈素爭言神仙、造說祥瑞,創製珠星璧月、跨鳳乘龍等神跡符應。又和宰相王黼一起在後宮塗青抹紅、扮作女裝,混在歌舞伎樂之間,爭道市井淫媟謔浪語。

蔡攸雖如此得寵,卻有一隱痛——他雖為長子,其父蔡京卻只鍾愛季子蔡絛,對他一向厭棄。蔡攸得官家恩寵之後,他們父子之間便成了仇敵。蔡京為在御前固寵,後來反倒要去諂諛這兒子。最終,蔡攸借父親年老病篤之由,上奏官家,罷免了蔡京。這對父子間乖丑之態,早已在汴京傳為笑談。

蔡攸怕正是由於不得父愛,才對兒子蔡行百般寵護,驕縱出這麼一條花花菜青蟲。他差朱閣去奪那紫衣人耳朵、珠子,莫非是得知梅船案隱情,見兒子惹出禍端,替他匿罪消災?

蔡攸不好去問,蔡行這驕貨,倒可去探一探。

趙不棄躺在床上,思謀了半夜。第二天清早起來,小妾不來服侍洗漱,妻子也不去催督飯食。他只得自家去水缸邊舀水,胡亂洗了把臉,穿好衣裳,騎馬趕到里瓦,尋見弄蟲蟻的楊八腳。楊八腳能使喚蜂蝶、追呼螻蟻,調遣得這些蟲子如同軍中兵卒一般。趙不棄問他近來有何新鮮蟲藝,楊八腳忙從箱子里取出一個朱漆小木盒,小心打開盒蓋,讓趙不棄瞅。趙不棄湊近一看,裡頭結滿了蛛網,網中間趴著一隻黑絨絨的蜘蛛。「這蜘蛛有什麼奇處?」「這是佛蛛。官人瞧那網。」「那網怎麼了?」「官人沒瞧出來?那網上織了個『卍』字。若是放在房檐間,這『卍』字長寬能有一尺多。」「果然是,有趣!多少錢?」「官人若愛,只兩貫錢便可。」

趙不棄並不爭較,從袋裡取了兩貫給他,將那蜘蛛盒子蓋好,揣在懷裡,驅馬趕往南薰門外禮賢宅。

到了門首,他下馬取出名帖,交給那門吏,求見小蔡相公。門吏進去半晌,才出來請他進去。他跟著那門吏,沿側廊,穿過層層深闊精奢院宇,出了側院門,眼前一片蓮池,碧葉似萬枚青錢,風搖水漾,清朗凈懷。那蓮池中間懸空架起一座高敞閣子,青碧飛檐,泥金門窗,由一座木橋相連。趙不棄沿著木橋,尚未行至閣門邊,便聽到裡頭傳來蔡行笑聲,有些得意,又有些驕懶,暖日下睡足的貓叫一般,聽過一回,便再認不錯。

趙不棄輕步走到門邊,見兩個綉衫婢女站在窗邊,朝著亮,展開一幅古畫。蔡行和兩個文士正在賞看。蓮池、軒窗、秀女、墨客,這景緻本已是一幅畫。蔡行二十齣頭,麵皮細白,眉眼風流,並沒有著冠服,露著牙簪髻頂,裡頭穿了件細白小紗汗衫、藍底黃綾紋軟羅褲,外頭罩了件綠底穿枝牡丹紋花綾道袍。那道袍花紋密綉金線,極其細滑輕軟,一瞧便是宮中文綉院內造。袖口衣角在清風裡徐徐漾動,霞映澄江一般耀人眼。

他聽到腳步聲,扭頭瞅向趙不棄,目光驕惰輕慢:「趙百趣?你來瞧瞧這幅畫。」

趙不棄笑著走進去,這才認出那兩個文士皆是宮中畫待詔,一個是善畫孩童的蘇漢臣,另一個是精於山水的李唐。他叉手一一拜過,這才去賞看那畫,一看之下,驚了一跳。那畫絹色泛黃,高古雅逸,右邊青巒連綿,左角碧樹緩坡,中間則敞出一派清波。士子山行,漁人泛舟,令人頓覺千里清曠。那設色尤其精妙,青綠重施山水,泥金勾勒山腳,赭石填染樹身。

他忙問:「莫非是隋朝展子虔?」

「哼,果然沒白喚作趙百趣。」蔡行似乎有些失落,但旋即又得意道,「展子虔開一代金碧山水先河,《宣和畫譜》贊他咫尺有千里趣。宮中雖藏了他二十幅畫,卻沒有哪幅及得上這《游春圖》。你們捲起收好,多謝兩位待詔品鑒,明日我便將這畫送到御前。」

他將兩位畫待詔送到門邊,便止了步,看著他們下了橋,這才轉身瞅向趙不棄:「你今日來——」

趙不棄忙從懷裡取出那紅漆小盒:「在下得了一件稀罕物,人喚作佛蛛——」

蔡行卻陡然喝道:「你當我是那等紈絝顢頇之徒?拿些小玩物便能搪惑?」

趙不棄一愣,原本要打開盒子,手頓時停在那裡。

蔡行滿眼驕怒:「莫道我不知你和趙不尤兄弟兩個暗地裡做了些什麼。那閑漢丁旦是被賊逃軍殺死,與我何干?阿慈是朱閣送來,我並沒動她分毫,她那等村婦,豈入得了我的眼?那何渙,若不是念在我蔡家與他父親也算有些同僚舊誼,單是他私賣那御賜房宅,便是大罪。我那黑犬,被你毒殺,這筆賬,你休想逃過!」

趙不棄聽他一邊撇嫌,一邊又全部招認,心中不由得大樂,但聽他連那兩樁暗事都打探清楚,又有些暗驚。

他忙笑道:「小蔡相公素來行事端明,為京中貴胄楷模,在下豈有不知?我們兄弟兩個閑來無事,只因好奇,才探問了一些雜事。今日聽小蔡相公這般道明,便越發清楚了。在下今日來,是想著令尊少保大人壽誕將至,天下珍寶,令尊恐怕早已看厭。偶然得了這隻佛蛛,能在網上織出卍字。這滿朝之中,除了令尊,恐怕再無第二人能受得起這等祥瑞,因此才特地送來,敬奉給小蔡相公。我兄弟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小蔡相公海涵。」

他做出極恭敬的樣兒,雙手將那小盒奉上。蔡行剛才聽到這佛蛛時,眼裡一亮,這時更忍不得急切要看,卻又故作傲冷:「我父親日日輔佐朝政,天下大事全壓在他肩上,哪有閑工夫來理會這些蟲蟻。你既送來了,我也不好損你顏面,那便留著,拿給小廝去耍吧。」

「是,是。何止少保大人,小蔡相公貴為殿中監,也是政務繁劇。在下不敢多擾,這便拜辭。」

趙不棄忙又恭然一揖,轉身便走。過了橋,偷眼回瞧,見蔡行仍站在門邊,將那紅漆小盒藏在身側,偷偷打開一道縫,斜著眼角,正在朝里瞅覷。

二、西夏

趙棄東竟是西夏王族後裔。

馮賽愣在那瓦子里,耳邊各般喧雜笑鬧,他卻絲毫不聞。李繼捧當年歸順朝廷,卻無甚大用,最後被貶到永州,客死異鄉。其子孫自然記得這先祖遺恨,趙棄東兄弟兩個千里流落,來到京城,固然是為求生計,恐怕也為思親念祖。他們見祖上故居已變作唐家金銀鋪,心中自然百感難言。他們孤落不群,恐怕也源於此,始終覺著自己是異鄉飄零人。趙棄東寫下那等蕭疏哀感之句:「東無路,西無路,身世飄零如草木……」

那首詞下面所留姓名為李棄東,他是改回了祖姓。他兄弟兩個窮苦無援,所取名字,一個向西,一個棄東,這恐怕是他們父親遺願。若是有西夏人前來誘勸,自然極易動念。青牛巷那老人說,曾有個錦衣婦人去尋過那哥哥,這錦衣婦人恐怕便是西夏間諜。那哥哥病癱在床,做不得什麼,婦人來意,應是看中了李棄東之才幹。不過,從李棄東那首詞中心緒來看,他並未堅意投靠西夏,而是困在其間,憂悶不已。他不久便搬到了開寶寺后街,且不願告訴那老房主詳細住址,難道是為了躲避那婦人,不願屈從做歹事?婦人見勸說不動,又知他們兄弟情誼非同尋常,便尋見他們,劫走那哥哥以為要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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