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篇 覆國 第二章 幽隱

人言其可信哉?

——宋仁宗·趙禎

一、鞋子

趙不棄驅馬來到第二甜水巷,去訪冷緗。

見朱閣和城郊那朱員外一家相繼被滅口後,趙不棄對梅船案原本已失了興頭,剛才聽了堂兄講述,他頓時又來了興緻。此案不但將汴京五絕全都捲入,每一支又都牽扯出無數隱情,更與遼、金、高麗、西夏、方臘相關。遍天下,上百年,也難遇一場這等大局。

及至聽堂兄說到朱閣,他立即將這差事攬了過來。太學那老吏恐怕並未認錯,從孫羊店疾步出來那人,應該正是六年前「摔死」的高麗人。當時那高麗人獨獨將臉摔得稀爛,恐怕是早已布好的遮掩之術,那裡已預先放了一具身形衣著相似之屍首。那吹台下樹木茂密,高麗人跳下樓後,迅即躲了起來。他腿有些跛,恐怕是當時摔壞的。

更要緊的是,朱閣恰好出現在孫羊店,恐怕也非偶然。他一定是探知了李泰和、金方要將耳朵和珠子轉交給那跛子,特地守在那裡。並非跛子撞了他的馬,而是他有意攔住跛子的去路。他那兩個僕役將那跛子踢打一頓,也只是裝樣兒,目的恐怕在那耳朵和珠子。那跛子當時匆忙逃走,恐怕未察覺耳朵和珠子已被偷走,高麗使自然也未能得著。

不過,若真是如此,便有個齟齬之處:朱閣與丁旦是故友,趙不棄原本疑心,丁旦去做紫衣客,和朱閣有關。那時朱閣並不知何渙替了丁旦,他在爛柯寺用「變身術」劫走阿慈,送給了蔡行。何渙為尋阿慈,才誤殺了術士閻奇,由此被發配,途中被一個歸先生說服去做紫衣客。此事若真與朱閣有關,他何必繞一個圈兒,先造出個紫衣客,又回來奪耳朵和珠子?若是無關,他又是從何處得知耳朵和珠子的消息?又緣何去奪?奪了之後又交給了何人?

無論如何,此事都有趣得緊,值得再去細問。

到了朱閣那宅子前,他拴好馬,抬手叩門。開門的是個僕婦,趙不棄不等她開口,便高聲說:「武略郎趙不棄前來拜祭朱閣兄!」徑直走了進去。靈堂設在堂屋中,供桌上擺著朱閣牌位,插了兩炷香,一炷紅,一炷黑。趙不棄有些納悶,再一瞧,朱閣牌位旁,倒扣著一個小木牌,上頭插了幾根針。他頓時明白,那倒扣木牌上恐怕是朱閣那小妾的姓氏,那炷黑香也是燒給那小妾——冷緗在泄憤。

他不由得要笑出來,卻聽見旁邊帘子掀動,冷緗走了出來。一身縞素,面色如雪,滿眼哀冷,如同從冰窖里走出的雪娘子。

趙不棄忙躬身一揖,冷緗只微微還了個萬福,輕聲喚那僕婦點茶,而後請趙不棄坐下,她則坐到了對面椅子上,低著眼,並不作聲。趙不棄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啟口,他難得這般語塞。

半晌,冷緗忽然問道:「不知趙官人府中有幾房?」

趙不棄毫無防備,未及細想,忙隨口應道:「一妻一妾。」

「哦?齊人之福。不知她們兩個可安樂?」

「姊妹一般。」趙不棄說罷,便覺不妥。

冷緗果然露出一絲嘲笑:「姊妹?即便穿鞋,我和我姐姐自小便不願穿一樣花色。我們的娘卻偏生不理會,總要裁成一樣鞋面,綉成一色花,說這才是姊妹。我和我姐姐便各自在那鞋面上補綉上自家愛的花,不一樣了,我們兩個才都稱心。」

趙不棄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乾笑了一聲,對此事,心裡卻頭一回生出些愧疚。

冷緗抬起眼,望向門外那株李樹:「鞋從不嫌你這腳是肥是瘦,你穿了它,它便只會跟你、隨你、護你、惜你。他卻是活人,不是鞋。你為他,連身子都可給人作踐,羞啊、辱啊,悲啊,苦啊,全都不顧。他反倒當你是破鞋子,丟到一旁,換另一雙。鞋子再破,也成雙成對,可人呢?」

冷緗眼裡忽然流下淚來,她卻仍呆望那李樹,並不去拭抹,任其滑落。

趙不棄越發無措,自己妻妾無論惱到何等地步,他總有法子逗哄得她們心軟回笑。冷緗傷冷到這般,即便全天下笑話齊堆到她心底,也恐怕瞬間成冰。

半晌,冷緗忽然回眼望向趙不棄,面頰淚痕未乾,卻微露出些澀笑:「你並不是來祭他,他死了,你恐怕反倒快意。我瞧得出來,你這快意里,有幾分是替我不平。多謝趙官人。」

趙不棄聽了,既愕又訕。

「阿慈已如了願,得了狀元夫君。你今天來,自然不是為她。你是來問朱閣那些事?他已死了,也不必再隱瞞。你問吧——」

趙不棄知道無論慰或謝,都已多餘,便索性徑直發問:「他與紫衣客可有干係?」

「我不知什麼紫衣客。」

「嗯……術士閻奇可是他使去見的何渙?」

「是。」

「何渙被發配途中,可是他安排?」

「我只知他與人謀劃,詳情並不清楚。」

「十幾天前,他可去孫羊店攔一個跛子?」

「嗯。他吩咐兩個僕役打倒那跛子,從他身上奪一個香袋。」

「他將那香袋拿去了哪裡?」

「我還要活命,這一條恕我不能答你。」

「好,不妨。最後再問一條,差他陷害何渙的,和命他奪那香袋的,是否同一人?」

「不是。不過……那兩人是父子。」

「多謝!」

「不必。我要清靜,以後請莫要再來尋我。」

「遵命!」

二、祖宅

馮賽來到開寶寺后街。

這回打問趙棄東,年限短一些,又有個癱病的哥哥,只問了兩個人,便問到了。馮賽來到那院小宅前,見院門雖關著,卻沒有鎖。他心頓時跳起來,趙棄東在裡頭?可自己並沒帶幫手,貿然進去,即便見到趙棄東,也不知該如何捉住他。自己只在兒時與其他孩童輕微扭打過兩回,且全都落敗。何況,趙棄東恐怕並非單獨一人,若有幫手,便越加難辦。此時跑開去尋幫手,等趕回來,他怕是已經走了……他正在急忖,身後響起個聲音,驚得他一顫。回頭一瞧,是個中年婦人。

「你莫望了,裡頭沒人。」

「可這院門並沒鎖。」

「這院門從沒鎖過。」

「哦?阿嫂是他鄰居?」

「嗯。已經兩個多月沒見人回來了。」

「他哥哥呢?」

「被人接走了。」

「何人接走的?」

「不認得,那已是前年的事了。有天那弟弟一早便出門去當差,雇的那個婦人又去買米了。來了一輛車,兩個漢子,把那癱病的哥哥抬出來,放到車上帶走了。我並沒聽見那哥哥叫嚷,他兄弟兩個平素又不願睬人,我便也沒理會。那弟弟回來,不見了哥哥,扯住那雇來的婦人,吼問了一通,又跑出去四處尋。尋了幾日也沒尋見,便攆走了那婦人,獨個兒守著這宅院,怕是擔心他哥哥回來,不論出去多久,從不鎖院門,倒也似乎沒招過賊……」

馮賽又望向那院門,這才發覺門檻邊積了許多枯葉,裡頭也寂無聲息。他原想推門進去瞧瞧,卻又怕留下痕迹。一旦趙棄東回來,反倒驚動了他。

他忙謝過那婦人,轉身快步離開了那裡。到街口尋了家小食店,心頭有事,吃不下油葷,便只要了碗素棋子,邊吃邊望著那條巷子,暗暗尋思。

從青牛巷那老人處打問到的看,趙棄東和西夏並無牽連,只是一對勤苦兄弟,安分度日,與人無涉。而且,聽來趙棄東也並非貪財慕貴之人,他哥哥若未病癱,他怕是仍一心沉於算學,從太學出來,也是差遣到太史局等清冷去處,得個清靜職任。他哥哥病癱後,他雖先後去了尚書府和市易務,卻也依舊安分清冷。他之變,應是哥哥被人劫走之後。他離開市易務,辭高就低,去了唐家金銀鋪——唐家金銀鋪?馮賽心裡忽一動——他哥哥曾言,唐家金銀鋪原是他家祖宅。能在那南門大街有這樣一所大宅,家世自然不凡。他姓趙,難道是皇族?後來落魄了?他們兄弟是從湖南永州遷來,祖上難道是被貶謫去了那裡?

馮賽忙端起碗,將剩的棋子連湯喝盡,隨即抹凈嘴,起身付賬,快步出門,騎了馬望南門大街趕去。

到了唐家金銀鋪,卻不見那店主人唐大郎,只有一個老主管看著店,也認得,便走了過去:「江伯,一向可好?能否問一樁舊事?」

「啥事?又是來問那趙二郎?」那老主管見到他,面色微變。

「和他無關,是一樁舊事。您在這唐家金銀鋪有多少年了?」

「我十七歲便來了,如今已經五十九,四十二年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那時,唐家還未來這南門大街吧?」

「嗯,起初是在外城封丘門那邊,只是個小銀鋪,三十六年前才搬來這裡。」

「這裡原先是家宅,還是店鋪?」

「是家客店。」

「嗯……多謝江伯。你店裡那銀剔子,我買一根。」

馮賽隨意揀了一根,付了一百二十文錢,隨即上馬趕到了開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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