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篇 覆國 第一章 世相

屋壞豈可不修?

——宋神宗·趙頊

一、高麗

趙不尤走進孫羊正店,他是來查問店裡那死了的大伯金方。

他們雖尋見了林靈素,卻不想林靈素已被毒死。而且據王小槐所言,自從正月底見了林靈素,便極少聽他開口言語,每日呆坐在那裡,只會點頭搖頭,或嗯啊兩聲。旁人問話,全由那個六指人朱白河替他答。清明去汴河扮神仙,也皆是由朱白河安排。

上個月二十六那晚,有人送來五個匣子。第二天一早,林靈素起來後,那五個弟子來請安。林靈素仍只點了點頭,取出了五個錦袋,上頭各寫著名字。他按名字將錦袋分別給了五個道士,五個道士打開一看,裡頭是一道黃紙丹書符籙,另有一隻銅鈴。那五個道士自從見了林靈素,便一直在哀求林靈素傳授長生不死之術,林靈素卻都只點頭不語。那天讀了符籙上文字,五個道士都痛哭流涕,一起跪在地上叩謝林靈素。王小槐想瞧瞧那紙上寫了些什麼,五個人卻都避開他,跑到香爐前,燃著符咒,將紙灰攬進嘴裡,吞了下去。而後,一起再次叩拜過林靈素,各抱著一隻匣子走了。

之後,朱白河和那五個道士都再沒露面,林靈素似乎鬆了綁,才開口說幾句話。王小槐拿《五雷玉書》試探他,他卻一句都答不上。看來,這個林靈素只是假替身。

趙不尤昨天和顧震及其他四絕商討,林靈素去年恐怕真已死去,否則,即便有替身,清明汴河上裝神仙,這等驚動天下之神跡,他絕不肯只躲在後頭。既然林靈素是假,六指人朱白河又被謀害分屍,這梅船案背後,究竟是何人主使?

原本幾條線總算匯到一處,這時又瞬間潰散。諸人都有些喪氣,卻也越發覺得此事比所料更加龐大深重。他們商議了一番,朝中高官恐怕已被買通,因此才壓住此案,不許顧震再查。只能仍由五絕各自分頭暗查,看這蕪雜蔓延之亂緒,能否理清,重匯於一處,尋見真正源頭,著實艱難。

趙不尤這邊,最要緊的便是高麗。清明那天,高麗使由北面房令史李儼陪著,在虹橋邊吃茶,他恐怕絕不是去看景。只是事件隱情未理清,還不能去驚動。至於梅船紫衣客那雙耳朵和珠子,線頭當時斷在了孫羊正店。賣乾果的劉小肘受龍柳茶坊李泰和指使,在路上調包,拿了那香袋,交給了孫羊正店的大伯金方。等趙不尤趕去時,李泰和和金方都死在宿房中。看情形是李泰和殺了金方,而後自盡。

金方將香袋交給了何人?趙不尤當時已細細問過,當時店裡客人極多,金方也不時進出上下,隨時可將那香袋偷傳給他人,根本難以查問。

昨晚,趙不尤躺在床上細想來由,發覺至少可斷定一條,高麗使外出行動不便,隨處皆有館伴跟行,此事重大,他也絕不敢輕易賄賂館伴。去孫羊正店取那香袋之人,恐怕暗中早已安排好。此人雖難以追查,他與金方暗中卻應有往來。另外,兩人與高麗必有淵源,否則倉促之間,高麗使哪裡能調遣得如此迅捷周密?

趙不尤忙翻身起來,去書房點亮了油燈,翻出舊年邸報,一份份查看。查到深夜,果然尋見三條疑處:

政和五年五月,詔高麗士子金瑞等五人入太學,朝廷為置博士。

政和七年三月,高麗進士權適等四人賜上舍及第。

宣和元年七月,金瑞、趙奭、權適隨高麗進奉使回國。

趙不尤看著這三條舊錄,不禁皺眉凝神。六年前,高麗士子共有五人來汴京求學;四年前,四人應試及第;兩年前,三人歸國。剩餘兩人在哪裡?

一夜苦思無解,第二天清早,他飯都沒吃,立即賃馬進城,趕到了龍津橋南的太學。到了門前,他向一個老門吏打問當年為高麗士子特置的博士。

那老吏說:「當年那博士姓唐,四年前教完那五個高麗學生,已離任升遷。前年汴京發洪水,他治水有功,如今已升為戶部侍郎。」

「唐恪?」趙不尤識得此人,不過這時貿然去問,有些不便,他又問那老吏:「那五個高麗士子你可記得?」

「太學中難得有外國學生,小人當然記得。來時五個,去時剩三。」

「哦?那兩個如今在哪裡?」

「死了。一個摔死,一個淹死。」

「哦?」

「頭一個姓康,來太學頭一年,他們幾個一起去吹台賞秋景,姓康的趴到樓邊去摘柿子,失足摔了下去。下頭是個爛石灘,他當即便斷了氣,又是臉著地,跌得連面目都認不得了。」

「另一個呢?」

「另一個姓甄,前年他去汴河邊的書肆買書,恰逢那場大水,被浪沖走,連屍首都沒尋見……」

趙不尤聽了,心下暗忖,兩個人死得都有疑處,一個摔得面目模糊,另一個更是蹤跡全無。只是時隔已久,再難查問。

他揣著這疑慮,又趕往孫羊正店。

店主孫老羊見了他,忙說:「趙將軍,你上回打問金方的來歷,我問了店裡人才曉得,這兩年,金方一直賃住在後廚張三娘家。他來我店裡,也是張三娘引介給主管的。我這便叫人喚張三娘來——」

片時,張三娘快步趕了出來,一個胖壯婦人,嘴頭極輕快,眼裡卻含著些避禍之憂:「金方是前年京城發大水那時節尋到我門上,說是跟著一個絹帛商從淮南來京城販絹,不想遇上洪水,船被沖翻,只有他保了條命。他孤身一人,並沒成家,不願再回淮南,想賃一間房住,在這京城尋個活計存身。我家雖有空房,卻哪裡敢隨意招個孤漢進來住。我便叫他尋個保人來,他去了半天,果真請了虹橋南頭那個牙人萬二拐子來。有萬二拐子作保,我看他人又端誠,不似那等歪眉斜眼的,便將那間空房賃給了他。他住進來後,我和丈夫細心留意了幾天,見他說話行事都不虛滑,似乎還識得些文墨,正巧這裡張主管又急著尋個店前大伯,我便帶他來見了張主管。我一個婦人家,哪裡敢亂添言語,只叫張主管自家鑒看。張主管是有識見的人,細細問了些話後,便雇了他。我只是收他房錢,他也一個月都沒差少過。除此而外,和他並沒有多餘掛搭。」

「他平日可有朋友往來?」

「從沒人上門來尋過他。他倒是時常去龍柳茶坊吃茶。原先倒沒留意,如今想來,他和那茶坊的店主李泰和似乎是舊相識一般。」

趙不尤見這張三娘神色間雖有躲閃,卻只是怕沾帶到罪責,也再問不出其他,便點頭叫她回去了。他心裡暗想,前年發大水,高麗那姓甄的士子失蹤,金方又孤身一人來賃房,恐怕並非偶然。

孫老羊在一旁納悶道:「金方在我店裡這兩年,勤勤懇懇,平素話又少,用來極順熟,幾乎覺不著這個人。只是,他既然在這汴京無親無故,為何會與李泰和相熟?李泰和來汴河邊開這茶坊恐怕有十多年了?」

趙不尤卻想起得去確證一事,忙謝過孫老羊,驅馬進城,又趕到太學。那老吏仍守在門前,再次見到趙不尤,有些納悶。

趙不尤上前問道:「老伯,你可去過東水門外?」

「我有個老哥哥住在東郊,每年都要去那裡看他幾回。怎麼?」

「你可進過孫羊店?」

「那是堂堂正店,哪裡是我這等人進得去的?不過,你這一問,我倒是想起一樁事。十來天前,我去看哥哥,快走到孫羊店時,有個人急匆匆從那店裡走了出來,隱約瞧著,竟和高麗那摔死的士子樣貌生得極像,只是腿略有些跛,又留了須,年紀要長一些。」

「哦?確切是哪一天?」

「嗯……上月二十五下午。」

趙不尤一驚,正是金方死那天。

「他走得急,沒看路,一頭撞上迎面來的一匹馬,驚得那馬上的官人險些摔下來。跟著的兩個僕役頓時撲過去,將那人狠踢了幾腳。那人不敢還嘴,爬起來,瘸著腿趕緊跑了。」

「馬上那官人你可認得?」

「不認得,不過聽旁邊人議論,說是小小蔡的門客,似乎姓朱。靠著自家美貌娘子,不但撈了官,還得了第二甜水巷一院宅子——」

趙不尤又一驚:朱閣?

二、算學

馮賽趕往酸棗門外青牛巷。

五絕相會之後,他最為震驚。趙棄東做出那些事,恐怕是西夏指使。

難怪此人名姓換來換去,一路經歷,也似乎是特意安排。先考入太學,修習算學,給造賬理財打好底子;又去薛尚書府掌管賬務,三年之間,通曉了各樣營算出入,並知悉京城豪貴財路往還;接著應募到市易務,那是天下財賦總樞之處,他一人攬三份差,是為摸清諸般法條律令、官府規程。又是三年,以他之心智,自然已探明天下茶鹽糧絹諸行理路。加之這些年法令更變如同風吹亂葉,官吏又多因循敷衍,遍處皆是錯訛缺漏,他又著意搜尋,自然看得分明。之後,他去了唐家金銀鋪,以賣花冠首飾之名,先接近顧盼兒,再攛掇柳碧拂,最後到我身邊,借我之名,一步步施展那百萬官貸之計,並擾得京城諸行大亂。若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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