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篇 傾城 第十七章 大惑

凡事太速則誤,緩則滯,惟須酌中。

——宋真宗·趙恆

一、素糕

瓣兒隨著那位年輕巡照,穿過花園間碎石路,走向瑤華宮南牆邊那排院落。

那位化主名叫鄧清荷,住在最左邊那座院子。到了院門前,瓣兒回頭一望,這裡離那叢芍藥只有幾十步遠。貼著牆直直過去,則更近。

院子裡頭一條巷道,又分隔成四個月門小院。那巡照走向右手邊第一個小院,裡頭傳來女孩兒嬉笑聲,進去一瞧,兩個十二三歲女道童正在爭扯一張帕子。巡照面色頓時冷沉,兩個女道童則頓時驚住,小臉兒盡都煞白。瓣兒瞧著不忍,卻不好說什麼。

「你問吧。」巡照並沒有看瓣兒。

「化主那天回來時,你們兩個在哪裡?」瓣兒放柔了聲氣。

「就在這院里……」高一些的女道童小心回答。

「化主進來後,立即將兩個匣子給了你們?」

「沒有,我們忙去給化主舀水洗臉。我舀了水端過來,清月拿了帕子,化主叫我們進去,指著桌上兩個匣子,叫我們送去給方丈、宮監及各位執事,並仔細交代了各處送幾塊。」

「兩個匣子里,素糕可是滿的?」

「沒有,都各盛了一半,上下墊了厚油紙。」

「你們送了回來,化主在哪裡?」

「就在房裡坐著。那時前頭正巧敲響了飯鍾,我們忙要去齋堂給化主端飯菜,化主說她不餓,歇一會兒還要出宮去,叫我們自己去吃。我們吃過飯回來時,化主已經走了。」

瓣兒忙轉頭問巡照:「飯時各院的人都要去齋堂?」

巡照面色已然不快,但仍點了點頭。

瓣兒心頭頓時一亮:那對手臂應該正是化主帶進來的。兩隻匣子,一隻盛滿素糕,另一隻則裝了兩隻手臂。進屋後,她取出手臂藏好,將另一隻匣子里的素糕分了一半過來,而後讓兩個女童去分送諸人,以作掩飾。藏埋手臂也並非在深夜,而是趁敲鐘吃飯,眾人都趕去齋堂之時。

線頭雖然理順,瓣兒卻隱隱覺得此事恐怕還藏了些什麼,她見中間那正房門掛著鎖,又問女道童:「這房門是誰鎖的?」

「我鎖的。化主不在時,門必須鎖好,不許我們進去。」

瓣兒越發起疑:「你們可有鑰匙?」

「沒有。化主一直隨身帶著。」

瓣兒忙轉頭望向巡照:「我們得把這門撬開!」

巡照愕然驚望向她。瓣兒卻顧不得解釋,忙掃視院子,見牆邊有把鐵鏟,過去抓起來,便去砸那門鎖。她沒有多少氣力,十幾下之後,便軟了手,卻只在門板上砍出幾道淺痕。

巡照這時似乎也明白了什麼,從瓣兒手裡要過鐵鏟,走到窗邊,朝窗閂的位置用力砍砸。她瞧著清瘦,氣力卻大。不過片時,竟將兩扇窗砸開。瓣兒忙扒到窗邊朝里望去,見中間一張烏木圓桌上果然撒了些糕渣。木匣里盛的若真是素糕,那化主又直接讓兩個女童抱去分發給眾人,便不會撒落這些糕渣,看來那化主的確騰換過裡頭的東西。

瓣兒再等不得,一用力,攀上窗檯,翻了進去,險些摔在地上。她忙站穩腳,朝屋中其他地方急尋,並沒尋見什麼,但隨即瞧見里牆邊有扇內門。她快步走了過去,推開門,一股惡臭氣頓時飄了出來。她越發確證自己所料不錯,忙捂住鼻子,走了進去。這是間卧房,床上並沒有人,裡邊一隻大柜子,佔了一堵牆,臭氣似乎是從那裡頭傳出來的。

瓣兒有些怕起來,不由得停住腳。這時,那個巡照跟著翻窗進來,也聞到了臭氣。她似乎並不怕,徑直走到柜子邊,拉開了一扇櫃門,裡頭填滿了衣服被褥。又拉開另兩扇,整整齊齊全是布匹錦緞。她接著拉開最右邊的櫃門,瓣兒一眼望去,頓時驚喚一聲——

柜子里跪坐著一個女道,身著緋色道袍,已經僵死,手臉也已腐爛,烏黑屍水流滿櫃底。瓣兒忍住懼怕,走近細看,見那女屍弓著上身,頭斜垂在壁板上,雙手捧著一個竹籮,籮里堆滿了金玉珠寶。

珠玉間有樣東西閃著銅色幽光,瓣兒小心湊近,定睛一瞧,是一隻銅鈴!

二、金冠

馮賽驚望地上那金道冠和紫錦披風,半晌移不動腳。

若非親眼瞧見,他決不信會有這等異事。一個人凌空飛起,撞向一隻銅鐘,隨即消失不見。

這時,鍾架四周已圍滿了人,街口酒肆的人挑了兩隻燈籠過來。馮賽借著燈光四處查尋,這鐘架只有八九尺高,四根圓木為柱,上下各四根橫木為框,頂上一根橫樑掛鐘,上下及四面都露空,而當時這街口中央並無車馬行人,根本無處可躲。

四周人紛紛驚嘆怪叫,旁邊酒肆一個夥計挑著燈籠照向那隻金道冠:「莫非是真金的?」

馮賽撿起那道冠,見道冠和道氅連在一處。道冠很沉,果然是包了層金皮。後面有兩個小鉤子,將道氅鉤住。他湊近燈籠細看,冠形呈蓮花狀,中間圓拱尖頂,周邊十二瓣金葉,上鑲碧玉珍珠,極其精細華奢,是頭等道冠,至少值上萬貫,高功大德上法壇,才佩戴此冠。

馮賽又看裡頭,冠內墊了層紫絹,也是針腳細密,極費工夫。不過,除去精貴外,再也瞧不出其他。他正要放下,冠內忽然閃過一點銀光。他忙對著燈籠光朝里仔細覷看,見最頂處有一根細針。他忙伸手進去,捏住那針,拔不下來。再看冠頂有一顆金珠,那針頭原來鑲固在這顆金珠上。

身邊湊近的人也瞅見了那根針,一起驚呼起來:「道冠里插根針做什麼?」「那妖道將才撞向銅鐘,這針不是正插進他腦頂?」「這針難道是遁形妖術?刺進腦頂,便能消失?」「一定是妖怪!」「為何不是神仙?」「神仙哪有這等妖異?這妖怪撞到大鐘時,我正巧出來潑水,一眼瞧見那張臉,嘴血紅,臉煞白,死瞪一雙鬼眼,冷冰冰、鬼僵僵的,墓地里鑽出的死人一般。唬得我手一顫,盆子落地上摔破了!」眾人有笑有叫,又嚷亂起來。

馮賽又朝地上尋視,木架下除了一根竹篾條外,再無他物。他抬起頭,怔了片刻,忽然想起胡稅監,忙放下那金道冠,轉身擠出人群,快步走了回去。

剛才那輛廂車被前頭人群擋住,仍停在那裡。馮賽走過時,見窗口露出一對年輕男女的臉,仍在探頭驚望。胡稅監落馬處,圍了幾個人,也在高聲叫喚,馮賽忙趕了過去。那裡也有人提了盞燈籠,馮賽湊近一看,又一驚:胡稅監仰躺在地上,大張著口眼,已經僵死。

看來,那妖異紫衣道人乍然出現,是為了殺死胡稅監。但當時那妖道離胡稅監有兩三尺,手裡只有銅鈴,未見拿刀劍,他是如何殺死胡稅監的?難道真是施了妖法?最要緊,妖道為何要殺胡稅監?梅船?

胡稅監死得如此詭異,恐怕真與梅船有關。

旋即,他又想到:馮寶……

那妖道年紀身材似乎都與馮寶相近。至於那張臉,由於塗抹了脂粉,天色又暗,離得又遠,看不真。他極力回想,卻難以確定。

他正在急急思忖,忽聽見有人驚喚:「胡稅監?」是個身穿黑色吏服的年輕小吏,剛剛從街那頭走過來,原本路過,湊進來瞧稀奇。馮賽一看這小吏,認出來是胡稅監身邊得力之人,常在左右服侍。

他頓時想起樊泰所言,清明凌晨,馮寶從梅船跳到譚力船上時,那艙室里除了胡稅監,還有一個稅吏。他忙喚道:「郭啟?」

那小吏已驚得失了神,抬起頭愣了半晌,才認出馮賽:「馮相公?」

「郭啟,我有件要緊事問你,咱們到那邊說話。」

郭啟怔怔點頭,跟著走到街邊一棵清靜柳樹下。

「郭啟,你來這裡做什麼?」

「胡稅監將才在酒樓會朋友,走時忘了這袋子,我趕著送過來——」郭啟手裡提著個青絹文書袋,「胡稅監遭了什麼禍?為何躺在那裡,模樣那般怕人?」

「他被一個妖道殺了。我正是要問此事,清明那天凌晨,你可跟著胡稅監上了那隻梅船?」

「梅船?」郭啟愣了一下,「嗯!胡稅監被害,和那梅船有關?」

「眼下還不知曉。你給我細細講講那天上梅船的經過。」

「我先也不知那是梅船。後來聽人到處傳說清明正午虹橋那些神仙異事,才知道那天凌晨上的那隻船便是梅船。說起來,清明那天,胡稅監的確有些古怪,他素來只是白天去稅關,那天卻說要監看夜值,要我也一起跟去。到了稅關,前半夜,他都在稅吏宿房裡躺著歇息。後半夜讓我喚他起來,搬了把椅子,坐到稅關木台上看著。夜船其實極少,有一兩隻經過,他也只叫稅吏上去查驗貨品、估收稅錢。天要亮時,那隻梅船到了,帆上綉了朵大梅花。胡稅監看到,忙站起身,喚我和另四個稅吏一起上那船查看。兩個查前後大艙,兩個查左邊三間小客艙,胡稅監帶著我查右邊三間。頭一間里是船主住;中間是個二十七八歲男子,穿了件紫錦衫。我進去略瞧了瞧,那客人並沒有帶行李,沒甚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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