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篇 傾城 第十六章 奇死

在德不在險。

——宋太宗·趙光義

一、手臂

趙瓣兒站在瑤華宮門前,不由得抿嘴笑了起來。

若不是這瑤華宮嚴禁男子進入,她還到不得這裡。不過,由官府委派女子來查案,還絕無先例,自然難以讓開封府開具官告書憑。倒是瓣兒自家想出一個主意:二哥趙不棄和開封府司法參軍鄧楷相熟,鄧楷又是個隨和人,央他來做個引介,半公半私,既能入得了瑤華宮門,又能免去公文麻煩。

萬福便去尋見鄧楷,鄧楷聽了立即滿口應允,身穿官服,自己騎馬,給瓣兒雇了頂轎子,一起來到瑤華宮。

這時見瓣兒笑,他也笑起來:「果然是趙將軍的妹妹,尋常女子只聽得泥里埋了只手臂,避都避不及——」

瓣兒笑著應道:「手臂長在人身上時,沒見誰怕。斷下來,仍是那隻手臂,為何要怕?」

鄧楷笑得眼睛眯成了縫,和瓣兒一起走上瑤華宮門前台階。瑤華宮並不大,但院牆極高,牆頭樹木幽茂。門樓盡刷作青綠裝。大門緊閉,只開了右邊一個小側門。雖近鄰金水門外鬧市,卻極雅靜。

剛走到那側門前,裡頭便迎出一個中年葛袍女冠,冷眼打量過來,認出了鄧楷。

鄧楷也已收起笑臉:「前幾日那手臂一案尚未勘查明白,上回那內監來時,遺漏了幾樁要緊證據。開封府不好再去勞煩內侍省,瑤華宮又禁止男子進入,特去宗室延請太宗皇帝六世孫、寧遠將軍趙不尤之妹、宗姬趙瓣兒前來代為查問。」

「我進去稟告都管。」

那女冠冷著臉轉身進去了。瓣兒知道,道教宮觀之中,方丈為長,監院當家,都管為第三位,輔佐監院管領內外大小事務。半晌,那女冠引了一個五十來歲女冠,身材瘦高,緋色道袍,神色更加冷厲。身後還跟著一個年輕女冠,身穿青色道袍。

鄧楷又將剛才的話重複一道,那都管聽後,冷眼掃視瓣兒,瓣兒將目光迎了上去,不傲亦不怯。那都管移開目光,冷聲說了句:「隨我來吧。」

瓣兒朝鄧楷偷偷一笑,抬腳邁過門檻,跟了進去。那都管並不回頭,邊走邊問:「你要查問什麼?」

「一共六件事:一、先去看那埋藏手臂之處;二、瑤華宮可有男子混入?三、發現手臂前幾日,進出宮門的女冠;四、那幾日可有宮外女子進出?五、宮中可有人認得左手生了六指之人?六、宮中近一個月來,可有異常?」

「第一件,巡照帶你去看;第二,瑤華宮常日只開這一道側門,絕無男子敢走近門前台階;第三,進出宮門的女冠,叫巡照給你列個單子;第四,瑤華宮並非一般道觀,除非宮裡貶放妃嬪,從不許宮外女子進入,正月以來,你是頭一個;第五,我已問過,並沒有誰認得六指男子;第六,瑤華宮不許有異常。好了,你請便——」

都管說罷,仍不回頭,快步向前,走進前殿,留下那個年輕女冠陪著瓣兒。瓣兒這才明白,都管口中的「巡照」正是這年輕女冠。巡照是宮觀中監察一職,執掌規令,協理宮事。瓣兒看她雖只比自己年長几歲,卻面色蒼白冷肅,透出些凌然威嚴之氣。她只冷掃了瓣兒一眼,清聲說:「請隨我來。」便向前殿側邊的一條青磚路行去,瓣兒忙快步跟上。

頭一回進到這瑤華宮,瓣兒不住掃視四周,中間是接連三座殿,靈宮、玉皇及藏經籍的三清閣。兩側是一排排院落,比其他道觀格局小許多,但檐宇清峻、雕欄精巧,多出一種秀整之氣。地面盡都是青石磚,清亮光潔。沿著周邊黃土刷飾的圍牆,全都是高茂古木,滿眼蔥鬱。沿路極少見到女冠身影,偶爾走過一兩個,也都低眉斂容、神情謹肅。四下清寂,連腳步聲、呼吸聲都比常日顯重,瓣兒不由得渾身一陣陣發冷。

走到後院,是一大座院子,但烏漆院門緊閉,裡頭只間或傳來咳嗽、洗涮、拍打衣物聲,此外只覺得那是一座空院。瓣兒猜測,這必是幽禁嬪妃之地,哲宗孟皇后恐怕便在裡頭。她二十三歲時被誣為「陰挾媚道」,廢居於此,當今官家即位後,雖曾將她召還宮中,但旋即又貶回這裡,至今已近三十五年。

瓣兒心想,這冰冷院子,自己恐怕一天都受不得,何況三十五年?除了孟皇后,裡頭不知還囚禁了哪些含冤妃嬪。不知將來能否尋到機緣,來替她們查清冤情?

她正想著,那巡照朝她冷眼示意,隨即拐向左邊,沿著那冰冷大院子的外牆巷道,向南走到瑤華宮後院,一片池水,四周錯落種了些花木,清幽中透出些蕭疏寒意。靠後牆,是一排六座小院落。其中一個院里傳來狗吠聲。

那巡照引著瓣兒沿花木間碎石小徑,來到西牆附近,那裡種了一大叢芍藥,枝葉鮮綠。巡照伸手指了指葉叢後面,瓣兒湊近彎腰一看,那裡泥土被挖出了一個小坑,裡頭隱約還有些烏黑土粒,應是血跡所浸。她注視片刻,直起身,環視四周。在這裡偷埋人臂,後邊那一排院落里住的人最便宜。其中,靠西這兩個院子尤其近便。

於是,她問:「後面這排院落里,住的都是哪些人?」

「這後面住的是瑤華宮二十四位執事,四人一院。我住在第二院。」

瓣兒記不清二十四位執事究竟有哪些,便問:「能時常出入瑤華宮的有幾位?」

「只有都廚、經主、化主、公務四人。都廚每日清早去菜市採買油米菜蔬,經主每一旬出去尋買一回經籍,化主主掌募化,公務管領宮外房田租課,後兩位執事須不時進出。」

「宮裡人向外攜帶物件,可會查問?」

「宮中物件,嚴禁帶出,出宮都會細查。」

瓣兒聽後,點了點頭。在家中,她已與哥哥趙不尤商討過。瑤華宮門禁極嚴,男子極難混入。何況那手臂十分粗壯,六指人身材也一定健壯,更難矇混入宮。即便混入,他身死之後,屍首其他部分也難掩藏,除非將剩餘屍身帶出宮,這又更難,因而,六指人應該是死於瑤華宮之外。

若真是如此,此事則更加古怪,為何有人冒險將兩隻手臂帶入瑤華宮花園去藏埋?原因恐怕只有一個:藏埋者遭人利用或陷害,手臂偷藏在她箱籠或袋子里,帶進瑤華宮後她才發覺。她因某種緣由而心虛,不敢聲張,才趁夜將其藏埋起來。

「我能否見一見那四位執事?」

「不必見了。四位執事採買菜蔬、購買經籍、收討租課、募化錢物回來,都先由賬房清點入賬,再由裡頭各處執事點算領取,菜蔬油米歸飯頭和菜頭,經籍由三清閣殿主記錄入冊,租課和募化錢物由庫頭收納,都須經過兩道關,至少十數雙眼,藏不下兩隻手臂。」

「她們能否攜帶私人物件進來?」

「那兩隻手臂發現時,血肉鮮紅,應是前一天才割下。我已查問過,之前一天,經主和公務未出宮,都廚未帶私人物件回來,化主雖帶了兩個木匣回來,但裡頭是她從州橋丁家素茶店化得的素糕。進宮後,她便命手底下兩個女童抱著那兩個木匣,將素糕分送給方丈、宮監及各位執事。而且,當天下午她又出宮去化募,至今未回。」

瓣兒心中卻隱隱一動,暗縫原來藏在這裡……

二、金妖

馮賽見譚力被殺,出了命案,再不能隱瞞,便去廂廳報了案。

「又一樁?」廂長朱淮山頓時皺起了眉,他原本是個日日讀《莊子》的散淡人,這時在原地轉了幾圈,才想起是要吩咐旁邊的小吏曾小羊,趕緊去開封府報案。隨後叫書吏顏圓去軍巡鋪請了兩個禁軍,跟著馮賽去十千腳店,將樊泰、於富、朱廣三人押到廂廳,鎖到了後院的一間空房裡。

那三人眼圈都仍在發紅,見馮賽要走,一起撲通跪下來。樊泰聲音越發嘶啞:「馮相公,你一定要捉住那個奸人,萬萬不能讓他逃了!」

馮賽心裡也正亂,看三人這樣,有些不忍,便答了句:「放心,他逃不掉。」

三人聽了,一起連聲叩頭道謝。馮賽不願多瞧,忙離開了廂廳。

他騎馬進了東水門,來到香染街口,見街角那個書訟攤空著,並不見趙不尤,便來到旁邊的秦家解庫,四個壯漢手執桿棒守在門邊,馮賽知道是秦廣河派來保護那八十萬貫。他下馬進店,找見店主嚴申,要回那隻錢袋,又向他打問訟絕趙不尤。嚴申說多日未見趙不尤來書訟攤。馮賽又問了趙不尤住址,謝過之後,便提著錢袋出來,那四個壯漢忙過來護住。等他上了馬,四人也立即上馬,仍將他護在中間,一起進城趕往秦廣河那裡。

來到秦家解庫正店,秦廣河和絹行行首黃三娘、糧行行首鮑川早已候在一樓的廳里。三人一見馮賽,全都迎了出來,又喜又有些疑慮不信。馮賽將袋子解開,取出幾疊便錢拿給他們看,三人這才一起長舒口氣。秦廣河說:「我們三個已經商議過,剩餘的二十萬貫,三家平攤,一起填還。這些錢放在任何地方,都是禍患,車子已經備好,咱們這就去太府寺還掉它。」

三人上了一輛廂車,那四個壯漢仍護著馮賽,一起來到太府寺市易務。那務丞已得了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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