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篇 傾城 第十五章 異象

治人利物,即是修行。

——宋太宗·趙光義

一、心念

趙不尤和甘晦一起騎馬回城。

他發覺甘晦極關切耿唯,甚而多過自家胞弟甘亮,再看他神色之間,始終有幾許孤寂之意。猜測甘晦恐怕在家中常年受冷落,而耿唯也是孤寂之人,便自然生出同命相憐之心。聽到耿唯並非行兇者,而是受人脅迫,甘晦渾身一松。

行到觀橋,甘晦下馬拜別,要回家時,眼中竟又露出猶疑畏難之色。趙不尤心中暗想:如今你家中只剩你一個兒,正是父子之間緩轉之機。即便沒有轉機,也是你自立自新之時。

於是他溫聲告訴甘晦:「你與耿唯之間,他雖為主,卻不知自救,至死都做不得主;你雖為仆,卻一心救他,於心胸上,你方為主。放心去,只須記住——喜憎由人,進退在己。」

甘晦一愣,低頭尋思片刻,若有所悟,卻說不出話,眼含感激點了點頭,躬身深深一拜,這才轉身走了,腳步似乎略堅定了些。

趙不尤不由得喟嘆一聲:人生於世,全憑一點心念。可這心念,又時常並非全由自家做主。立定腳跟,談何容易?但若不拼力站穩,便如耿唯一般,受制於人,害人害己,終至喪命。唯願甘晦能以此為戒,從此站定行穩。

再一想這一連串命案,他心中更是鬱郁。多年來,他都堅執只憑己心,一力行去。這時才發覺,一己之力,實在微弱,如同細草迎狂風。立定腳跟,已屬不易,更何談與這狂風相搏?

但轉念一想:我立得定,它便奈何不得我,我便已是勝了。至於能否驅散這狂風,只在儘力,驅一分,便勝一分。至於能勝幾分,且隨天意。

他心下釋然,不再多慮,驅馬向家中行去。到了巷口,先去鞍馬店還了馬,出來後,便見墨兒快步走了過來。

「哥哥,簡庄先生也被銅鈴毒死了。他得的箱子里,是一些程頤書稿,市面上並未見過。他妻子、小妾昨天早上見到他死,都以為他服的那藥害了他,因而沒有報官。唯有他妹妹簡貞有些疑心,卻也沒能猜出實情。」

「哦?簡庄在服什麼葯?」

「簡貞說,宋齊愈那樁事之後,他哥哥性情大變,先是將自己關在房裡,一連兩天滴水未進,更未吃一口飯。她們死勸哭求,他才開了門。出來卻說,人成不得聖賢,全因一個『欲』字。功名利祿,他早已放下。唯有食色二字,與生俱來,最是害人。色慾他能割捨,飲食卻一日都斷不得。他為了斷食慾,不知從哪裡聽來一個秘方,自己尋買些硫黃、砒霜、水銀之類的葯,合成劑,已經服食了幾天,每日飯量倒真是減了不少,人卻已被毒得沒了形狀。無論如何都勸不止,還說再過幾個月,自己便能斷絕飯食,成賢成聖……若不是我瞧見他房裡也有個箱子,裡頭也有隻銅鈴,他家人只以為是他自己服毒送的命。」

趙不尤聽了,既憐又恨。簡庄犯了錯,不但不知自省悔改,反倒越發往險僻邪徑偏執孤行。這哪裡是在修聖賢?孔子何曾這樣教過弟子?何曾絕欲斷念?他只是要人分辨欲之是非可否,曾明言:「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便是最講絕欲斷念的佛家,也不曾這般自殘自毀,佛祖釋迦牟尼當年也一樣去化緣求食。

他是生生被其師程頤那句「存天理,滅人慾」所毒害。其實,程頤也並非要人斷絕人慾,他曾解釋分明:「凡人慾之過者,皆本於奉養。其流之遠,則為害矣。先王制其本者,天理也。後人流於未者,人慾也。」他只是勸人節制,莫要過度,更莫泛濫不止。簡庄這般服毒絕食,何嘗不是另一種不知節制、過度泛濫?

趙不尤不知還能說些什麼,氣悶悶回到家中,卻見萬福候在院里。

「趙將軍,昨晚卑職收到信,立即去拘捕了那冰庫小吏鄒小涼,將他押至開封府。他膽子極小,未等推官審訊,便招認了。果然是他下的手,先將銅鈴偷偷藏在書箱底下,又穿了條細線到窗外,夜裡在外頭扯動銅鈴,引誘老吏開箱查看。他哭著說,是受人指使,並不知那銅鈴有毒,以為只是耍弄那老吏。見到老吏昏死,才怕起來——」

「指使者是何人?」

「他說認不得,那人是在街上攔住他,許了他去膳部宴享案的差事。今早我去禮部打問,他果然被分派去了宴享案,那裡一個簿吏年老辭任,空出一個缺來,鄒小涼又正好算寫得來。面上的確是公事例行,並無不妥。但那是個肥差,掌管柴米酒果出入,多少人盯覷著?越無不妥,便越不妥。只是這底下溝溝汊汊,比汴京城的陰溝暗渠更繁密,實在無從去查。不過,他倒是留意到一處,說那人左手生了六根指頭——」

「六根指頭?」趙不尤頓時想起彭影兒暗室牆上所畫那個六指手掌。

看來,那是彭影兒臨死指證。他將自己被困暗室、渴餓而死之恨,妻子與人通姦私奔之怨,都歸之於清明尋他去遊船上演影戲之人,而那人一隻手生了六根指頭。

這兩個六指人,應是同一人。

此人鋪排梅船神仙降世,干涉朝廷吏職差選,這一連串銅鈴毒殺命案,自然也是他謀劃。連耿唯這等朝廷命官,升降與生死,竟也被他操控,不知此人是何來路?

「說到這六根指頭,怕是和瑤華宮那樁怪事有關?」

「什麼怪事?」

「幾天前,瑤華宮一隻狗子不知從哪裡叼了塊肉在吃,有個女道仔細一瞧,竟是人的手臂。唬得忙去喚了其他女道,從狗子嘴裡奪下吃剩的半隻手臂。眾人又沿著狗子一路拖灑的血跡,尋到後園一叢芍藥後面,見土中一大張咬爛的油紙里竟還有另一隻手臂,是左臂,那隻手是六根指頭。」

「哦?你們可去查過?」

「您也知道,那瑤華宮雖為道觀,卻是貶放後宮嬪妃的所在。當年哲宗皇帝的孟皇后被廢后,便幽禁在瑤華宮,至今仍在裡頭做女道士。那裡門禁極嚴,男子不許踏入。開封府接到這案子,不知如何應對,只得請宮中內侍省代為查問,內侍省差了一名殿頭官去了瑤華宮,卻未問出個一二,只得帶了那一隻半手臂出來,交給了開封府。開封府也只查驗出,骨節粗大,臂肉粗壯健實,應是男子手臂。男子手臂為何會埋在瑤華宮後園?身體其他部位又在哪裡?這些都無從查起,也沒有苦主來訴,加之這一個月來,四處怪案蜂起、凶事不斷,開封府忙個不迭,便將這樁事情擱下了。可眼下看來,這六指手臂得再查一查。只是,內侍省再靠不得……」

趙不尤想到一人,抬眼朝堂屋內門望去,見瓣兒從帘子後露出半張臉,也正望向他,滿眼急切,不住點頭。

二、兄弟

馮賽隨著周長清來到後院角落一間僻靜空房。

主管扈山打開了門鎖,馮賽走進去一看,裡頭三人手腳都被捆著,分別拴在兩根房柱和一條床腿邊,譚力不在其中。三人年紀相當,都不到三十。面目尋常,行走街頭,恐怕都難以認出。其中一個矮壯、一個高大魁梧,接近之前聽到的於富和朱廣二人。另一個中等身材,恐怕是樊泰。

三人一齊扭頭瞪向馮賽,眼裡都沒有懼意,反倒有些嘲憤。馮賽原本是來問罪,看三人這神情,都是市井間熱血漢子,並非貪諂怯懦之輩,胸中積的惱恨頓時散去許多。

「你們是於富、朱廣和樊泰?」

三人仍瞪著他,都不答言。

「譚力藏在何處,你們自然也絕不肯說?」

三人眼中嘲意更增。

馮賽一時間竟不知還能問些什麼,也不知該如何處置這三個人。

「我是樊泰——」那個中等身材漢子忽然開口,聲音有些啞,「我們幾個做了對不住你的事,雖說是吃了那白臉奸人的騙,卻也是自家失了眼、昏了頭。落到這地步,也是合該。如今做已做了,該打該殺,由你,只是,心裡吞不下這恨。汪兄弟不顧性命,救我們逃出那銅礦,又帶我們來京城,這三個月里,享盡了人間富樂。那柳奸人先哄汪兄弟,說謀到官府那些錢,全都拿來救濟困窮,汪兄弟信了他,我們也跟著一起信了。等得著那百萬官貸,柳奸人卻變了臉,將那些錢全都私捲走了。汪兄弟尋他算賬,卻被他害了性命……」

樊泰眼圈頓時一紅,其他兩人也一起垂下頭,朱廣拴在柱子後的雙手更是捏緊拳,骨節咯吱吱響。

馮賽應了句:「我也要捉他。」

樊泰忙抬起眼:「那奸人已取走了那些錢,馮相公若想捉他,恐怕不易。我們手裡卻有一樣要緊物事,他一定想拿回去。我們能幫馮相公捉他。」

「哦?什麼物事?」

「是個人。」

「什麼人?」

「馮相公可聽說清明那天那隻梅船?那船上有個紫衣人——」

「紫衣人?」馮賽大驚。

「清明那天,我們幫那奸人捉到了紫衣人。那奸人反覆叮囑,讓我們看緊。聽他那語氣,那紫衣人無比緊要,他自然正在四處找尋。」

馮賽越發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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