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篇 傾城 第十四章 凶跡

得人心,莫若示之以誠信。

——宋太宗·趙光義

一、斷線

趙不棄驅馬進城,順路來到第二甜水巷,去尋朱閣。

他們幾人商議,照眼下情形,梅船案相關之人,恐怕都難逃厄運。趙不棄這邊,有兩人,頭一個便是朱閣。何渙之所以被選中去做紫衣客,恐怕正是朱閣計謀。朱閣與丁旦是舊識,並不知曉當時何渙換作了丁旦。

到了朱閣家門前,卻見院門大開,院子里站了不少人,卻肅然無聲。趙不棄惋惜了一聲,來晚了。他當然不是惋惜朱閣,那等人早死早好。他惋惜的是,這根線斷了頭。

他將馬拴在門邊樁子上,走進去,擠開前頭私語的人,進到堂屋一瞧,堂屋被騰空,中間兩隻長凳撐了張木板,上頭白布蓋著屍首,不是一具,而是並排兩具。趙不棄心下微驚,見正面一個火盆,兩隻銀燭台,點著白蠟燭。一個婦人身穿孝服,跪在火盆前,正木然往火盆里投紙錢,是朱閣妻子冷緗。

趙不棄走到冷緗身側,躬身一揖:「小娘子節哀,趙不棄來拜別朱閣老弟。」

冷緗聞言站起來,側身道了個萬福,面容哀冷,淚痕未乾。

「朱老弟是何時歿的?」

「昨晚。」

「因何緣故?」

「仵作來查驗過,是中毒而亡。」

「為何會有兩具屍首?」

「另一個是他才納的小妾。」

「他們死在何處?」

「卧房裡,房門從裡頭閂著。」

「你在哪裡?」

「在娘家,已住了三天。聽人報信,今天才趕回來。」

「屍首旁可有個銅鈴?」

「有一個。」

「可有外頭來的箱子?」

「沒有。」

「銅鈴放在何處?」

「枕頭底下。」

「好。小娘子莫要過於悲戚,青春正好,來日方長。」趙不棄又深深一揖,轉身離開。

看來朱閣死因和那幾人相同,只是多陪了一個小妾。而且施法之人懶得用箱子計謀,徑直潛入卧房,將毒煙銅鈴藏在枕邊。

趙不棄頓覺無趣,驅馬回家。途中想到朱閣的死,忽然念起家中那一妻一妾、兩個孩兒,心想:活一日便該對他們好一日。今天他正好在秦家解庫結了一筆利錢,便折往景靈東宮,趕到南門大街唐家金銀鋪。唐家冠飾最精妙鮮巧,連宮中嬪妃都常命內監來他家選新樣兒。趙不棄進去給妻子選了一副蓮花金絲冠,小妾兩支金釵、一對綠松石銀耳墜。隨後又轉到州橋夜市,給兩個孩兒選了幾樣玩具,杖頭傀儡、宜男竹作、番鼓兒……又挑了幾樣妻兒皆愛的吃食,裝了一大袋子,這才笑著往家趕去。到了家中,自然又是一場合家歡悅。

第二天,趙不棄早早起來,先騎馬去麴院街,見那個呆狀元何渙。

才到巷口,便見何渙身穿綠錦新袍,騎了匹白馬出來,馬後跟著兩個書童,提袋抱盒,也都新衣新帽、清秀驕人。一見趙不棄,何渙忙下馬拜問。

「狀元公這是要去赴宴?」

「慚愧,二哥也知道我素來不好這些,卻百般推託不得。」

「推託什麼?正要你們這幾股清水,去沖一衝那大污水塘子。只是你自家別被污了才好。」

「二哥訓誡,一定銘記。」

「哈哈,我哪裡敢訓誡人。我今天來,是跟你問個地址。」

「那個歸先生?抱歉我不能陪二哥一同去。不過,我已畫好了地圖,預備在這裡。」何渙轉身吩咐一個書童,跑回家中去取那張圖。

「阿慈現今如何?」

「她仍與藍婆住在一處。我已寫信稟告過家母,家母要親自來操辦婚事。」

「老夫人怕是拿了根大棒子來料理你們。」

「不會,家母是極通達之人。」

「那最好。」

閑談了幾句,那書童已取了地圖來,趙不棄接過一看,畫得極詳細,並且一處一處標註分明。趙不棄道聲謝,上馬向東門外趕去。

何渙當時由於誤殺術士閻奇,被判流放沙門島。押解途中忽然昏死,醒來時,躺在一座莊園中。一個姓歸的男子說服他去做紫衣客,幸而丁旦為貪財,又將這差事搶了去。姓歸的男子如今不知是活是死。

不到一個時辰,他已到達何渙所繪的那處河岸,岸邊不遠處果然有一片小林子。他驅馬沿著林間小路穿了過去,抬眼一看,不由得驚笑一聲:眼前的確有一座莊院,不過已經燒得焦黑,只剩一堆殘壁焦梁。

他驅馬繞著莊院看了一圈,這火燒得透徹,一樣齊全的物事都沒留下。正在瞧著發笑,卻見不遠處一片田地中有個農人在勞作。趙不棄驅馬過去,見是個老漢,便下馬去打問:

「老人家,那莊院的主人姓什麼?」

「姓朱。」

「哦?他家何時被燒的?」

「將及半個月了。朱員外只有一個獨兒,卻有些痴傻,二十來歲了,卻連男女都辨不清。朱員外花費了許多氣力錢財,才替這兒子買了個官職。那天擺了滿院流水席,請鄉里所有人去吃,歡鬧到深夜才歇。他家主僕忙累了一天,全都睡死過去,卻不想火燭未熄盡,燃了帳子。等那些僕人醒來,朱員外夫妻和那傻兒都已被燒死了,唉……這才真真是福來如細流,命去似火燒。」

「他家可有個姓歸的人?」

「姓歸?沒聽說。」

「哦……」

趙不棄謝過老漢,見他面色黑瘦,又佝僂著背,便從袋裡取了兩陌錢,偷偷安放到田埂邊,這才轉身上馬回去。

看來那姓歸的只是借用了朱員外的宅子來行事,梅船一事出了紕漏,他為掩藏蹤跡,竟下狠手,連人帶莊院一起燒掉。這根線也燒斷了。

趙不棄心頭有些不暢,本為尋趣而來,卻見這些焦苦。他不由得笑嘆一聲:心即是境,朱員外父子只是憨人,不過酣睡中挨一次火。這些狠人,有這等狠心,眼中所見,自然儘是險狠,哪裡能得片刻安生,恐怕天天在挨油煎火燒之苦。真真何苦?

二、賭心

天才微亮,馮賽便已趕到十千腳店。

周長清和崔豪在二樓閣間里等他,一看二人神色,他便明白,沒捉到李棄東。也隨即醒悟,自己漏算了一條:即便李棄東昨夜帶人去偷襲崔豪那小院,他也絕不會跟著一起衝進去,一定先讓幫手進去,只叫他們制服甚而殺死屋中幾人,絕不會讓人知曉錢袋一事。等幫手得手了,他才會進去取那錢袋。看到那些幫手進去後,略有異常,他自然會迅即逃走。

想到此,他既悔又愧,忙說:「是我失算,讓你們白忙累。」

周長清卻笑著說:「正主雖沒捉到,此戰也算大捷。至少譚力這方,捉住了三人。你先坐下來,聽我們細說——」

原來,昨夜崔豪三人在小篷船里制服那兩人,帶著錢袋離開後,周長清看到虹橋上那瘦長漢子尾隨而去,他卻沒有照事先部署,立即讓人去將船里的兩人帶回來,而是在窗邊繼續窺候。後院主管扈山等不得,輕步上樓來問。周長清吩咐他,先莫輕動,讓兩個護院繼續在樓下監視,若有人靠近那船,再迅即出去捉住。扈山領命下去,周長清守在窗邊,盯了半晌,果然見一個人影從橋下通道處的暗影里溜了出來,輕步走到那隻小篷船邊探看。

樓下門板一聲輕響,兩條黑影迅即奔出,是客店兩個護院。他們衝到岸邊,飛快將那人制住。扈山也帶了幾個夥計,隨後趕過去,將船艙里兩人一起帶回了客店後院。

周長清則仍在窗邊窺望。過了半晌,一陣腳步聲從護龍橋那邊傳來,一個人影快步行了過來,隨後上了虹橋,正是之前那瘦長漢子。那漢子剛走到虹橋頂,對面過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看身形正是先前跑走報信的翟秀兒。兩下里湊到一處,略一駐足,便一起快步下橋,又往護龍橋方向奔去。周長清忙數了數,總共七個人,但未認出其中是否有李棄東。

憂心等候了許久,才見崔豪趕來報信:「全都捉住了,一共六個人,卻沒見李棄東。裡頭有個叫翟秀兒的,常在這一帶閑混,跟妖娘子一般。我知他最愛惜自己麵皮,便假意要割破他的臉。他哭著招認,是茶奴的弟弟柳二郎給了他一錠大銀,說有四個江西人與自己有過節,讓他找一些幫手,找見這四人藏身處,將他們捆起來,丟到豬圈裡,耍弄他們一回——」

馮賽聽到這裡,忙問:「只是耍弄,並沒有叫他們殺了那四人?」

「我也問了,他說的確沒叫他們殺人。他們六個翻牆進來時,也沒帶刀,只帶了棍棒和幾根繩子,因此才被我們輕易捉住。」

「李棄東跟他們一起去的?」

「他說李棄東在外頭等信。我們追出去,四下里找遍了,也沒尋見。」

周長清嘆道:「我該派人過去相助。」

馮賽搖了搖頭:「即便派人過去,他一定躲在暗影里,聽到動靜,必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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