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篇 傾城 第十章 死結

德為百行之本。

——宋真宗·趙恆

一、細線

趙不尤和溫悅、墨兒、瓣兒團坐一桌,正要商討幾樁銅鈴案,院門忽然砰砰敲響,聽這響動,自然是趙不棄。

墨兒出去開了門,趙不棄笑著晃了進來:「今天不是來討飯,是來討新聞。一連幾日被蹴鞠社強拽了去,在寶津樓跟高太尉的殿前班比試,連贏他兩局,看他面色難看,只好讓了一局。此人從來都輸不得,沒趣,沒趣,還是查案子好。你們這裡查得如何了?嗯?桌子中間放只銅鈴做什麼?改作道場,一家人準備修神仙?」

「二哥快坐下,這回叫作銅鈴案,還是我發現了其中關鍵呢——」瓣兒笑著搬過一張椅子,細細講起四樁案子。她雖只聽趙不尤講了一遍,複述起來卻一絲不漏。

趙不棄聽了鼓掌笑道:「你這張銀嘴兒,該去里瓦佔個頭場,那些說公案的,王顏喜、蓋中寶、劉名廣輩,哪個都及不上你。」

「二哥莫忙著取笑我。這四樁案子,你已聽過,可發覺什麼入手處了?」

「就是這個銅鈴?」趙不棄伸手取過那隻銅鈴,里外瞧了瞧,搖了搖,伸手揪住鈴舌,一把拽下來,隨即笑道,「是這裡!對不對?」

「咦?二哥,你先前一定在院門外偷聽!」

「這個值得我偷聽?搖一搖,自然該聽出鈴聲略有些發悶。再瞅一瞅裡頭,便該發覺頂上夾了一層。」

這回瓣兒鼓起掌來:「還是二哥耳力、眼力最強。那你再說說,這銅鈴和那幾樁命案有何相干?」

「冰庫老吏和武翹都是中了毒煙而死,毒香塊自然是藏在這銅鈴夾層里,預先燃著,再藏到箱子底下。兩個人打開箱子,一個往外搬書,一個讀那些舊邸報,不知不覺便中了毒。彭影兒是被毒娘子關在暗室里餓死,和銅鈴不相干,放鈴之人見他已死,便將裡頭藏的毒香塊也取了出來。至於客船上的耿唯,他是仰躺在箱子上,似乎不太相同,我暫時想不出來。」

趙不尤、溫悅和墨兒見他一氣說罷,一起點頭讚歎。

瓣兒又問:「武翹箱子里為何要放那些舊邸報?」

「自然是要他一冊冊細讀,這樣才能中毒。」

「兇手為何確定他會細讀?」

「這個我就想不出了。」

「我也是。」

趙不尤卻已明白,尚未開口,卻見墨兒猶猶豫豫地說:「他恐怕是在查幕後脅迫之人。」

「哦?」趙不棄和瓣兒一起望向他。

墨兒清了清嗓,才慢慢解釋:「武翹的哥哥武翔偷送禁書給高麗使者,是十一年前,政和元年。這些舊邸報也是政和初年間的。武翔當年做得極隱秘,按理無人知曉,卻偏生有人知曉,而且那人以此來脅迫他們兄弟。武翹為絕後患,自然想查出此人。送箱子給他的人,正是拿準了武翹這一心念,謊稱此事可在當年舊邸報中尋見蹤跡。武翹自然會一冊一冊細讀,嗅到箱子里散出的毒煙,也渾然不覺。」

趙不尤三人一起點頭,溫悅則嘆道:「這計謀也實在太過狠毒。」

「所以我們要儘快查出這兇徒——」瓣兒說,「送武翹箱子的人,已經很難查找。不過,和毒死冰庫老吏的,應該是同一人。」

趙不棄和墨兒一起點頭。

趙不尤卻搖了搖頭:「毒死冰庫老吏的,是假借了他人之手,兇手是那新庫官和小吏中的一個。」

「那個小吏鄒小涼?」瓣兒和墨兒一起問。

「為何?」

兩人都說不出,各自低頭尋思。

趙不棄卻笑道:「那個窗紙洞?」

趙不尤笑著點頭:「說說看?」

「萬福說,鄒小涼喚不應老吏,便去窗戶左側舔破一個小洞,朝里望。而通常來說,為了看清房間裡頭情形,人都會盡量選窗戶中間位置,這樣左右兩邊都好望見。」

趙瓣兒高聲接道:「老吏那隻書箱就在窗戶左邊的牆角根!鄒小涼舔破窗紙前,已經知道老吏死在那裡!」

「嗯。若是洞在窗紙中間,則可能瞅見老吏一截身子。但洞在窗戶左側,便很難看到左牆角。」

「他選左側,是為了遮掩自己已經知情,怕自己做不像?等撞開了門,再和新庫官一起發覺,便好矇混?」墨兒問道。

趙不尤搖了搖頭:「他選左側,是為了彌補一樁更要緊的疏漏。」

「什麼疏漏?」瓣兒忙問。

「那一聲鈴響。」

「鄒小涼在窗邊窺望時,新庫官聽到的那一聲?」

「嗯。」

「萬福不是推測,是那老吏還剩了一絲氣,動彈了一下,碰響了銅鈴?」

趙不尤搖了搖頭:「發覺時,那老吏已經僵冷。」

趙不棄三人各自默默尋思,半晌都沒人說話。

溫悅忽然問:「鄒小涼選左側,莫非是為了收一根細線?」

「細線?」那三人全都納悶。

趙不尤則笑望妻子,點了點頭。

溫悅略有些羞赧:「新庫官聽見那一聲鈴響,應該是鄒小涼觸動了箱子里的銅鈴。」

「他隔著窗,怎麼觸動?」瓣兒忙問。

「我是從武翹那舊邸報想到的。武翹急欲查明幕後之人,必會一冊冊細讀那些舊邸報,所以才一點點吸進毒煙而不覺,兇手的計謀也才能得逞。那冰庫老吏則不同:一、他未必會打開那書箱;二、打開後,也未必會趴在箱邊,一本本將書搬出來。必得有什麼引得他必定會打開箱子,並將裡頭的書搬出來。所以,兇手想到用銅鈴聲來引動。他將燃了毒香的銅鈴藏在書箱最底下,在銅鈴頂上拴一根細線,打成活結,兩頭一樣長。書箱角和窗框角上各刺一個針孔,將細線穿到窗外。到了深夜,老吏回宿房閂門安歇,兇手再潛回冰庫院子,躲在宿房外,扯動細線,拉響銅鈴,引那老吏開箱查看,那時箱子里已經充滿毒煙,老人體弱,才搬了一半書出來,還沒找見銅鈴,便已——」

瓣兒忙質疑:「鄒小涼在窗外等老人中毒倒下,便能拉開活結,將細繩扯出來,為何要留到第二天?」

趙不棄笑嘆道:「那鄒小涼必定從沒做過這等事,一見老吏昏倒,恐怕已嚇得沒了魂兒,慌忙逃走,忘記收回細線。第二天,他才發覺,便去窗戶左側舔破一個洞,裝作朝里望,用身體遮掩,偷偷抽回那根細線,觸動了銅鈴,發出聲響,被那新庫官聽到……」

二、孔目

馮賽沿著南門大街往東,向榆林巷趕去。

這時天還不算晚,他想去拜訪一位老吏。這老吏姓孫,是市易務的錄事孔目官。這幾年,馮賽引介商人去市易務貿貨貸錢,常與這孫孔目交接。

孫孔目辦事極嚴厲,入賬細目絲毫不許錯漏,加之臉生得瘦長,說話時麵皮一絲不動,人都喚他「馬臉孔目」。馮賽在他這裡一向不敢疏忽,唯有一次,市易務發賣積存絹帛,馮賽說合一位陝西商人去批買。官定稅絹尺寸從來都是每匹二尺五分寬、四十二尺長、十二兩重。由於那回貨多,馮賽填寫簿錄時,便只記了匹數,卻不知其中有百餘匹並非稅絹,而是從民間和買的雜絹,寬長並無定準。經辦的吏人也並不知情。此事卻被孫孔目察覺,他當即攆走了那經辦吏人,而後只對馮賽說了句:「你往後不必再來市易務。」無論馮賽如何賠禮解釋,他全不理會,市易務這條商路從此中斷。直到一年多後,正趕上豐年,市易務有幾萬石豆子眼看便要餿腐,卻發賣不出去。馮賽聽到消息,尋見了一位大田主,此人承攬了山西、河北幾處「保馬法」養馬之任,有數百匹官馬要喂。馮賽便引介他低價屯買了那些存豆,解了市易務之急,那孫孔目才不再冷拒馮賽。往來多了之後,見馮賽行事精細,他臉上才偶爾扯出一絲笑。

李棄東既然在市易務做過書吏,孫孔目待手下又極嚴苛,應該會探問出一些消息。

到了榆林巷東頭,往南是觀音院,柳碧拂便在那裡。馮賽不由得朝那邊望去,微微月光下,只隱約望得見觀音院的殿頂,不知柳碧拂在那佛殿何處。此時想起柳碧拂,他並沒有怨,似乎也沒了多少戀。心底剩的,只有憐。憐她的身世,憐她此時的青燈孤冷。唯願她能在佛法中尋得解脫、求得安寧……馮賽長嘆一聲,撥馬向北,穿進街對面的一條小巷,孫孔目家便在裡頭。

馮賽在那小院門前下了馬,輕輕敲動門環。半晌,才有人應聲,是孫孔目。他打開半扇門,手裡端著盞油燈,燈焰在夜風裡不住搖動,映得他那張臉越發冷麻,眼珠更似冰珠子一般:「馮賽?」

「孫孔目,抱歉深夜攪擾,我——」

「來問趙棄東?」

「嗯——」

「他不差。記賬從沒出過一筆錯。好學好問,一年多,各樣物貨錢貸事項便都能大致通曉。一個人攬了三個人差事,卻不累,也不怨。我本打算好生培植,叫他替我的職,才滿三年,他卻走了。」

「哦,為何?」

「他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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