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篇 傾城 第九章 解惑

險偽之輩,世所不能絕也。

——宋真宗·趙恆

一、毒煙

趙不尤回到家時,天色已晚。

才進門,瓣兒和琥兒便一起迎上來,姑侄兩個爭著問話。一個問董謙,另一個問獅子糖。

趙不尤這才想起上午出門前,答應琥兒給他買獅子糖。哪知今天連逢四樁命案,早忘了這事。他頓時有些愧疚,琥兒能說話後,他便教琥兒凡事要守信。妻子溫悅笑他是才見樹苗,便想架梁。琥兒卻竟明白了何為守信,並牢牢記住,時常拿來反責他。趙不尤俯身抱起琥兒,忙尋思該如何跟他解釋。

瓣兒則是上午想跟著一起去查案,被溫悅攔住,恐怕在家裡急了一天。這時在一旁不住打岔,倒是替他拖延了一會兒。

溫悅也走了過來,使了個眼色,偷偷將一個小紙包遞過來。趙不尤會意,溫悅料定他會忘了獅子糖,已替他買好了。他朝妻子感愧一笑,忙接過小紙包交到琥兒的小手裡,琥兒頓時歡叫起來。

溫悅笑著說:「爹累了一天,琥兒快下來,今晚只許吃一顆。瓣兒女判官,你也莫要著慌,先給你哥哥打一盆熱水來——墨兒呢?」

「他還沒回來?我讓他在章七郎酒棧查看。」

瓣兒原本已經端了木盆去打水,聽到後,立即扭頭嗔嚷:「讓他查,他只會發怔,這會兒恐怕已經變成個泥塑了。」

院門忽開,墨兒走了進來,果然目光迷怔,臉含愧疚。

「泥塑神判回家了!」瓣兒奚落罷,猛地打了個嗝。

趙不尤和溫悅不由得相視一笑。墨兒則越發沮喪。

溫悅忙安慰道:「你莫聽她的,她在屋裡妒了你一整天。你也快洗洗臉,夏嫂早就煮好了飯菜,大家都餓了,咱們好吃飯。」

趙不尤和墨兒洗過手臉,一起坐到飯桌上。瓣兒卻坐在門邊小凳上,悶瞅著院子。

溫悅笑著說:「她在家裡氣悶,拿吃食作伐,下午把一整缽油煎蛤蜊全都吃盡了,吃得從傍晚開始打嗝,就沒住。」

剛說罷,瓣兒又打了個嗝。眾人全都偷笑,琥兒卻大聲笑叫:「姑姑又打嗝了!」瓣兒裝作沒聽見。

吃了幾口飯後,墨兒慢吞吞地說:「我將章七郎酒棧細細搜了好幾遍,都沒找見董謙蹤跡。客棧前後當時都有人,並沒人見他離開,他應該還是藏在客棧某個隱秘處。我便給坊正和胡十將使眼色,讓他們出去鎖上了門,我躲到一隻柜子裡頭,一直躲到天黑,也沒聽見任何動靜。董謙既能穿門而入,恐怕真是使了什麼奇法遁走了。」

瓣兒忽然笑起來:「某人竟能在柜子里痴躲一天,果然是個泥塑的判官。」

墨兒悶聲問:「換作你,你難道有高明法子?」

瓣兒仍不回頭,卻得意道:「我自然有法子。我這法子叫作『蛤蜊妙法』。我只在家裡吃著油煎蛤蜊,最多明天,便能知曉董謙是如何逃離章七郎酒棧的。」

「哦?真的?」

「那是自然。」瓣兒扭過頭,得意望過來,「我在帷幄中閑吃蛤蜊,你在千里外累斷腰腿。咱們比一比,看誰先勘破這謎關。」

墨兒沒有應聲,悶吃了幾口,才又問:「哥哥,你去冰庫查得如何?」

「我沒有去——」趙不尤將冰庫老吏、武翹、彭影兒三樁命案講了一遍。

墨兒聽得睜大了眼睛,瓣兒也起身過來,站在旁邊細聽。溫悅更是連連驚喚:「這梅船案背後究竟是什麼人?又害了幾條性命,哪天才能終了?」

「下午開封府吏人和仵作姚禾去小橫橋查驗了武翹和彭影兒的屍身,武翹和冰庫老吏死因相同,都是被毒煙熏死。彭影兒死因正如我所推斷,是渴餓而亡——」趙不尤發覺瓣兒聽到姚禾的名字,眼睛一亮。今天下午姚禾見到他,神色間也有些赧怯。看來溫悅猜對了,那姚禾雖只是個仵作,卻品行皆優。瓣兒去了富貴人家,恐怕受不得那些拘管。若能嫁給姚禾,倒也是一樁合她性情心意的好姻緣。只是不知姚禾是何心思。

瓣兒忽然問:「哥哥,那銅鈴你可帶了一個回來?」

「在我袋子里,彭影兒懷中那個銅鈴與他的死因無關,因此,我從開封府吏那裡借了一個。」

瓣兒忙去裡屋尋出那個銅鈴,又坐到門邊小凳上,仔細查看琢磨。銅鈴不時發出叮噹之聲。

趙不尤他們這邊才吃完了飯,瓣兒忽然跳起來歡叫:「哥哥!看這個!」她一手握著銅鈴,一手拈著個小物件,快步走了過來。走近時,趙不尤才看清楚,那小物件是銅鈴的鈴舌,拴在一根細繩上。而那根細繩上端則系著一個圓底小銅碟。

趙不尤當時也看到這銅碟底面,卻沒想到它竟是緊扣在銅鈴里,能拔下來。

「這銅碟里還有些粉末,剛才拔下來時,撒到了我手指上。哥哥你聞一聞——」瓣兒將手指湊近趙不尤鼻端,趙不尤嗅了嗅,隱約一絲異香,夾雜有煩惡氣息。

墨兒忙也湊過來:「我也聞一聞。」

「不給你聞。這是我查出來的——」瓣兒說著抽回手,從袖管里抽出一張白絹帕子,將指上那些粉末小心揩到帕子上,「哥哥拿去給姚禾測一測,各樣毒物他都能認得出來。」

「毒物?」溫悅驚喚道,「快把那帕子藏好!瓣兒趕緊把手洗凈去,多抹幾道肥皂,洗過的水倒到後院牆角,墨兒幫著鏟些土埋好。」

趙不尤坐在那裡,將那小銅碟按回到銅鈴中,嚴絲合縫,且有四個小卡扣,卡得極緊固,哪怕細看,也看不出竟是倒扣上去的。而銅鈴頂端小銅環的中央,有一個小孔。看到這小孔,趙不尤心裡一震,頓時明白了幾樁命案的關竅……

二、兩方

周長清在書房裡等到天快黑時,主管扈山在外頭輕輕敲開了門。

「員外,又有人來住店,也執意要後門邊那宿房。」

「一行幾人?」

「只有一個。年紀二十八九,中等身材,看裝束像個經紀,眼神陰秋秋的。」

「哦?你們說話時,可避開了先前住進來那兩人?」

「那人說話聲量原本便不高,像是怕人聽見似的。我悄聲說院里有客人已經安歇,他說話便更輕了,先前那兩人決計聽不見。我照著員外吩咐,先拒了三道,他仍要住那間,房費加三十文也不惜。我便讓他住進去了。」

「好。後門莫閂,虛掩著。」

「曉得——對了,那人進到後院時,竇六正巧出去。竇六偷偷說,這人下午便上到前頭二樓隔間,要了一壺茶,口稱在等人,一直坐到這會兒,都沒見他朋友來。」

周長清這才放了心,自己這邊竟沒發覺,這一方的人來得更早。那人坐在二樓隔間里,從後窗正好望見那座院子。竟已守了整整一下午。

眼下兩方的人都已到了,只是仍無法分辨各自屬於哪一方。

據馮賽推測:譚力四人是外鄉人,來汴京只有三個多月,急切間難尋可靠之人,他們四個恐怕不會找太多幫手;李棄東生長於汴京,又能鋪排這麼些大陣仗,自己不敢輕易露面,恐怕幫手不少。

上午,跟蹤陳三十二的兩人出現後,崔豪和劉八各自跟了一個,將才捎信回來說:兩人都沒尋出背後主使人。

那個閑漢鄧油兒應該是在護龍橋頭傳信給賣餅的馬大郎。崔豪回來後,見馬大郎仍在那裡看著攤子,他恐怕也只是傳口信,而口信已經傳出。

劉八跟的是那小廝麥小三。麥小三見陳三十二進了那院子後,竟然又過了虹橋,去北岸繞了一圈,而後重又回到這邊,沿著河岸四處閑走了一陣,其間並沒和任何人說話。有隻貨船停到虹橋這頭,是給對面溫家茶食店運的米,那店主尋力夫幫著搬米袋,麥小三便去應工,劉八見了,也忙湊了進去。搬米袋時,他一直緊跟在麥小三後頭。麥小三和其他人招呼過幾句,但都是尋常說笑,與那錢袋下落全然無干。米袋搬完後,他們幾個去領工錢,每個人五十文錢。麥小三卻沒要錢,反倒從腰袋裡又數了六十五文錢出來,讓店主給他切了一隻蜜燒鴨、一大碗軟爛爊肉,外加五個羊肉餅,說帶回去給老爹老娘吃。包好後,他便提著又往虹橋那頭走去。劉八知道麥小三住在北岸賃的一院農舍里,他有個相識的力夫也住那裡,便和麥小三搭話,說去尋朋友,跟他一路走。麥小三不但沒有拒絕,反倒很樂意。兩人一路說話,途中麥小三並沒和外人搭話。到了那農舍,他進到自家那小屋子裡,歡歡喜喜拿出買的那些吃食,高聲喚爹娘吃。回頭見劉八那朋友並不在,便極力勸劉八一起吃飯。劉八趁機進去,蹭著吃了一些。麥小三一家三口閑說了許多家常話題,仍絲毫沒有提及那錢袋。劉八吃過飯,再不好久坐,只得道謝出來。那時已是傍晚,十千腳店這邊,頭兩個人已經住進後門邊的那宿房了。

而耿五則一直守在那街口附近。鄧油兒和麥小三離開後,過了半晌,又先後有兩個人走到這邊,眼睛都盯著陳三十二進去的那院門。

下午耿五傳信給竇六,說其中一個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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