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篇 傾城 第八章 囚困

姦邪無狀,若為內患,深可懼也。

——宋太宗·趙光義

一、壁聽

趙不尤走到彭影兒家,門關著。

他抬手敲門,許久都沒人應聲。圍在武家門口的一個老婦走過來說:「一連幾日,他家都沒人進出。他家大嫂氣性大,俺們也不敢多嘴閑問。」

趙不尤聽了,試著推了推,門竟沒有閂,應手而開。他輕步走了進去,見堂屋裡一片空寂,桌椅上蒙了層薄塵,果然有幾日沒住過人了。他又喚了兩聲,仍沒人答言。

他四處看了看,除了正牆中間那座神龕柜子比尋常人家的高大一些,並不見任何異常。他又走進後面三間卧房,都不見人影。兩個小間當是彭嘴兒和彭針兒住,被褥都被捲走,只剩床板,屋中也收拾一凈。最大那間,自然是彭影兒夫妻的卧房。床上堆了幾床被褥,小山一般。床邊的箱櫃門都開著,裡頭物件大都取空,只剩一些不值錢的舊衣粗物。

只有背靠堂屋正牆的那個大柜子門關著,他打開櫃門,裡頭也是空的,背板裂開了一道縫。再一細看,不是裂縫,而是活板。他伸手一推,那塊活板竟門扇一般打開,露出一個幽暗方洞。看方位,正是前面那個神龕的下頭一截,裡面有一架木梯。

趙不尤朝底下喚了兩聲,沒有任何聲息。他回頭見牆邊小桌上有隻陶燈盞,盞里還殘剩了些油,旁邊有火石、火鐮。便拿起來擊火點著了油燈,擎起燈盞,扶著櫃門,踩住梯子,慢慢走下那間暗室。剛下到地面,拿燈一照,便一眼瞅見牆角一張小床上坐著人。趙不尤雖有戒備,猛一看到,心中仍一驚。

那人背靠著牆,頭髮披散,臉向牆角斜垂,身子一動不動。趙不尤小心走近,拿燈照過去,渾身不禁一寒:那人正是彭影兒,但雙眼深凹,顴骨尖聳,面色灰白,身體枯瘦得像是血肉脂油被人抽幹了一般,顯然是渴餓而死。

趙不尤不忍細看,目光避開之際,忽見彭影兒衣服前襟鼓出一坨。他小心伸手,揭開那衣襟,裡頭竟揣了一隻銅鈴,和冰庫老吏、武翹的一模一樣。

趙不尤心頓時一沉,看來彭影兒的死因正合自己預料,但又並非只與梅船有關。他正要轉身,卻見彭影兒身側牆面上畫了個圖,是個手掌,卻有六根指頭。看那筆畫,是用木棍新畫的,不知是何意味?他怔立半晌,油燈忽然滅了,一陣陰寒之氣頓時襲來。他不由得又朝小床望去,黑暗中卻再看不清彭影兒身影,如同一團枯墨溶於夜池。

趙不尤不由得深嘆一聲,頂上卻傳來輕微腳步聲。他忙轉身摸尋到梯子,攀了上去。才探出頭,卻見一張瘦皺老臉伸進柜子里,正在朝里覷望,是鄰居那個老婦。老婦被驚了一下,吔嘍一聲,險些栽倒。趙不尤鑽出柜子,那老婦一手扶床,一手捂著胸脯,仍在驚喘。

趙不尤等她稍稍平復了,才問:「婆婆住在彭家隔壁?」

「是嘍!」

「他家從哪天起便沒了動靜?」

「哪天?七天?八天?記不清了,反正有些天了。先是彭大不見進出,接著彭二又送了命。他家大嫂再容不下彭三,一頓好罵,攆走了他。他家大嫂常日里鬥雞似的,大呵小罵,兩片子利嘴從沒歇停過。俺在隔壁都聽得剮心,虧得三兄弟能忍得下。三兄弟走了,這邊白天總算清靜了,可夜裡又不清靜起來。俺的床和她的床只隔這堵牆,夜裡先是大門二門吱扭響,接著是床板床腿嘎吱叫。再下來,俺就沒臉說了。蛤蟆跳進泥塘里,咕嘰咕嘰;母豬捆上屠宰凳,嘔呀嘔呀……原先彭大在時,夜裡雖也有動靜,可從沒這般大陣仗,竟還咚咚咚地敲戰鼓……」

趙不尤聽她說得不堪,忙打斷:「她真是招了外人來?」

「可不是。這婦人原先就沒有好名節,嫁了彭大,才收了幾年心。可野雀哪裡關得住?痴心終究一場空。過了兩天,這房裡便沒了人聲,只聽著悶咚咚,像是捶打鋪蓋一般。響一陣,停一陣。又過了兩天,連這聲響也沒了。那婦人一定是跟著浪床漢逃了。」

「這之後,再沒聽見響動?」

「大概三天前,夜裡似乎窸窸窣窣了一陣,恐怕是老鼠。」

趙不尤聽後,卻頓時明白了前後原委——

曹氏趁彭影兒藏在暗室中,攆走了彭針兒,並關死了暗室門,不再給丈夫送飯食,更趁夜與其他男子私通。這卧室里有何動靜,暗室底下聽得十分清楚。老婦聽到的「戰鼓聲」,恐怕是彭影兒憤怒拍打暗室門板的聲響。曹氏怕隔壁聽到,便用被褥衣物填滿柜子。如此,暗室門板的拍打聲便成了「悶咚咚,像是捶打鋪蓋一般」。

隨後,曹氏攜帶家中錢物,與人私奔,留下彭影兒活活餓死在暗室里。

至於最後老鼠窸窸窣窣聲,則應是梅船幕後殺人者。他四處搜尋彭影兒下落,必定一直監視這房舍,卻始終不見彭影兒蹤跡。曹氏私奔後,裡頭沒了動靜,他便趁夜進來。其他箱櫃都空著,唯有這個大柜子填滿被褥。他便全都抱出來,丟到床上,隨即發覺了裡頭的暗室。

等他下到暗室,彭影兒已經餓死,不必再殺。他便將銅鈴塞進彭影兒懷中,隨後離開……

二、名姓

馮賽走進了唐家金銀鋪。

這時天色已暗,鋪子外頭高掛一排紅紗金線彩繡的燈籠,裡面二三十支鶴形銅燭台,皆比人高,上頭燃著手臂粗紅燭。三面牆均是高大檀木柜子,柜子前各一張長桌台,台上覆有富貴百花錦繡,擺列了大大小小的螺鈿漆盒,盒中則是各色花冠、珠翠、金銀釵釧,映著燭光,熠熠耀眼。

鋪子里有兩個經紀,正笑著分別侍候兩個客人。另有一個四十來歲黑緞襆頭、藍錦褙子的男子背著手,四下到處走看,是店主人的長子,熟人都喚他唐大郎,如今掌管這金銀鋪。馮賽一進門,他便一眼瞧見,卻迅即轉過身,裝作查看一頂金絲鑲翠花冠。

馮賽笑著走過去,叉手致禮:「唐大哥。」

「哦?馮二哥?」唐大郎回過頭,故作訝異,扯出几絲笑,抬手勉強回禮,眼中露出輕忽戒備之色。

馮賽裝作不覺:「許多時日不見,唐大哥一向可好?」

「哪有什麼好?不過是討些剩漿水吃罷了。」

「唐大哥素來善藏拙。」

「說笑了。馮二哥今天來可有事?若沒有,你隨意瞧瞧,我得把這花冠盛裝好,李副宰相新納了個會彈箏的姬妾,要了這頂花冠。明早就得差人送過去。」

馮賽見他懶於應付,知道自己已被打入了敗落戶名冊,便笑著說:「說到花冠,前回鄭樞密嫁女辦妝奩那樁事,虧得唐大哥替我費了心思,我才在鄭樞密面前得了聲好。尤其那頂花冠,他家養娘說,樞密夫人母女兩個都愛得了不得。鄭樞密第四個女兒眼瞧著又到了論嫁的年紀,這陣子我被些瑣事纏住,唐大哥恐怕也聽聞了。還好如今總算能大致了賬,重新回來做些正經事。往後還望唐大哥繼續看顧,到時節說不得又得煩勞唐大哥。」

唐大郎聽了,頓時改色:「哦?那般塌天的麻煩,竟被你化解了?」

「如今只剩一些小頭尾,得跟大理寺解釋明白。我今天來,便是跟唐大哥先通個情,以免大理寺差人來問時,唐大哥沒防備。」

「哦?大理寺尋我做什麼?」

「事關柳二郎,他原先在你這裡做過經紀?」馮賽並非全然唬他,等這樁案子查明時,大理寺勢必會查問李棄東的身世來由。

「你說的是你那小舅子趙二郎?」

「趙二郎?他原先姓趙?」馮賽一驚。

「嗯。他來我這裡時還姓趙,後來跟你那妾室認了親後,才改回了柳姓。」

馮賽越發驚異,李棄東究竟姓什麼?三個姓難道都是假的?他忙問:「他來,是誰引介的?」

「他自家尋來的。我看他在市易務做過兩年書吏,雖只是個書手,不在前頭幹辦,只在後頭查抄賬簿,卻精通書算,便雇了他。他在店裡前後雖不到一年,待客接物上,卻比許多年久的老經紀更輕熟……」

市易務?馮賽面上不動色,心裡卻大為震驚。難怪此人熟知各般錢貨行情,市易務是神宗年間王安石變法時所設,掌管估測衡平物價、收買滯銷貨物、賒銷積存糧絹,以及向商人借貸官錢。那百萬官貸正是從市易務貸出。

「他在我這裡,從未生過事、行過歹,每回賣了金銀首飾,錢數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為何離開這裡?」

「不正是為你的緣故?」

「為我?」

「唐家金銀鋪在汴京雖也算喚得出個名號,但畢竟只賣首飾冠戴,路子窄,哪裡及得上你牙絕寬門大路?」

馮賽卻暗想,李棄東先在市易務,已精通了諸般商貨行情,他若從那時便已有騙取百萬官貸的圖謀,便該直接設法來接近我,何必又轉而到這唐家金銀鋪,耗費近一年時間?他來這裡,是為了借金銀首飾買賣,先結識顧盼兒、柳碧拂?應該不是。那時,他還不知柳碧拂身世,更不知我與柳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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