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篇 傾城 第七章 繚亂

中心苟有所懷即言之,既言即無事矣。

——宋太宗·趙光義

一、自家

彭影兒失聲痛哭。

活了這四十來年,竟如此疲累,從沒歇過一口氣。

自小,他便聽父親反覆教導:「你是家中長子,彭家將來如何,全看你成不成得器。你成器,兩個弟弟便成器。我彭家便能脫了霉胎,門楣生光。」

於是,他儘力讓自己成器,讀書讀得成日眼發昏、腰發麻、脖頸僵得歪枯柳一般。不但自己用功,他還得管束弟弟。兩個弟弟年紀小,不懂成器的要緊,時時貪耍坐不住。父親若見了,便是一頓竹板。彭影兒瞧著心疼,也深知讀書的苦,母親過世又早,因而對兩個弟弟捨不得過於嚴苛。

父親在里巷裡給幾個學童教書,薪資微薄,家中極窮寒。一年沾不到幾頓葷腥,因而腹中時常空寡。每到飯時,兩個弟弟如狼似虎,嘴裡剛填進一大口飯,手已夾起一大箸青菜或醬瓜,眼睛還得隨時留意飯桶中的餘量。彭影兒食量原本最大,卻不忍跟弟弟們搶,因而常年只能吃個三四分飽。

就這般苦熬到二十五歲,他才發覺,無論自己如何勤苦,於讀書一道,絕難成器。生作一段歪枯柳,哪裡做得了頂樑柱?明白這個道理後,他眼前頓黑,再瞧父親躺在病床上,仍嘶喘著叨念:「彭家門庭,彭家門庭……」他再受不得,轉身逃開,躲到房背後山坡上,趴在亂草叢中,狠命哭了一場。

父親隨即亡故,家中衣食便全都得靠他。他也斷了成器的念,心中所想,唯有儘力謀銀錢,好讓兩個弟弟成器。

然而,他於營生一道,更是一無所知。幸而勾欄瓦肆中那些說書唱曲的,時常得翻新話本曲詞。那些人知道他讀書多,便央他撰寫。他讀的那些書史,寫策論文章時,總是滯澀難宣。撰這些話本曲詞,竟極輕暢活泛。而且,潤筆錢遠多過父親的束脩。

他家頓時寬活起來,不時能割幾斤肥羊肉,燉一大鍋燴菜,兄弟三個飽解一回飢饞。他也終於再不必忍口,頓頓也能讓自家吃飽。

在勾欄瓦肆混得久了,他不時也替那些伎藝人頂頂場、救救急。他發覺,自己於此道竟不學自熟,加之腹藏詩書,說起史、講起典、唱起曲詞,比那些當行人更深醇有味。

勾欄中有個老影戲匠,唱作精絕,卻無兒無女。又極嚴吝,從不外傳自家絕技。彭影兒自幼受父親嚴教,素來敬老尊長。他見這老影戲匠情性和自己父親有些像,更多了些親近之情,時常去幫顧。老影戲匠起初有些警惕,怕彭影兒意在學藝。過了一兩年,漸漸見出彭影兒之誠,便轉了心念,收彭影兒為徒,將一身本領傾數傳授。

彭影兒無比感念,又想起父親成器之盼,心想:讀書上成不得器,便該在營生上成個器。

於是,他勤習苦練,一字一腔、一牽一掣,絲毫不肯輕忽。三年間,將老影戲匠的技藝全都學到身。那時,老影戲匠卻得了重病,一命嗚呼。臨終前,他跟彭影兒說:「這登州小地界,只能容身,難成大器。你去汴京,到那天下第一等技場爭個名位。我一生最大之憾,便是沒能在汴京立住腳跟,你一定替我贏回這口氣。」

彭影兒原本沒有這些志向,聽了這囑託,不敢違抗,便鄭聲應諾。他傾盡多年積蓄,卜買了一塊墓地,將父母遷葬過去,將老影戲匠葬在父母墓旁,又守了一年孝,這才起身去汴京。

兩個弟弟如他一般,終也未能在讀書上成器,一個學說書,一個學醫。兩人聽說他要去汴京,全都要跟,他也斷然捨不得丟下他們。三人便一起來到汴京。那年,彭影兒已經三十五歲。

汴京果然是汴京,登州那兩座小瓦肆與京中那些大瓦相比,只如豬欄牛圈。起頭兩年,彭影兒連城門都進不去,只能在城郊一些草市搭場賣藝。京城食住又貴,他們兄弟三人只賃了一間草屋,比起在登州時,反倒窮窘了許多。

幸而,他結識了一個老者,姓曹,曾是京城雜劇行名傳一時的伎藝人,如今年事已長,只在瓦子里設場領班。那天,曹老兒去郊外閑逛,看到彭影兒演影戲,點頭讚許,駐足不舍。等他演罷,便邀他去自己場中演。彭影兒驚喜過望,忙連聲道謝。如此,他才終於進了汴京城門。

彭影兒不敢辜負曹老兒,每日賣力出演,漸漸贏得了些名頭。銀錢也來得多了些,敢在城內賃房住了。

曹老兒見他技藝精、品性誠,便將自己女兒許配給了彭影兒。那婦人曹氏已嫁過一回人,是再醮。彭影兒卻哪裡敢嫌這些,一見那婦人麵皮細白、眉眼秀巧,便已魂魄一盪。再聽曹老兒只要兩套新衫裙、一副釵環,此外聘禮一概不要。他更是感激無比,連連躬身作揖,道謝不已。

三十七歲,彭影兒才終於得近婦人。那曹氏平日冷懨懨的,床笫間卻別有一番風流意兒,讓彭影兒神醉魂顛,對這妻子又迷又愛、又敬又畏。後來,他聽到些風言,曹氏頭婚時,由於跟其他男子有些不幹凈,才被休棄。彭影兒聽了,雖不是滋味,但細心留意,發覺妻子如今並無不妥,漸漸放了心,反倒生出些慶幸。

最讓他難處的,是兩個弟弟。兩人都未成家,每日說書、賣葯的錢僅夠自家飯食,絕無餘力賃房自住。彭影兒顧惜慣了,也不忍讓他們搬出去。曹氏卻絲毫受不得這兩個弟弟,吃飯嚼出聲、走路腳步重,都要立即發作。彭影兒只得百般懇求,又偷偷將自己每日賺的錢私分些給兩個弟弟,讓他們交給曹氏,以補日用。曹氏看在錢面上,才強忍怒火,沒有驅趕。只是,每日三兄弟回到家,都大氣不敢出,處處小心伺候。

過了幾年,彭影兒終於在汴京闖出名頭,成了口技三絕之一。於影戲一行,更是獨佔頭席。兩個弟弟本事也長了些,已能搬出去獨住。可畢竟家中熱湯熱水,諸事便宜,因此兩人都不願出去,彭影兒心下也捨不得。他每日心念只有賣力演戲,多賺些銀錢給妻子,讓妻子少著些氣,多買些胭脂水粉、衣裳釵環。

今年清明前幾天,有個人找見他,拿了一錠五十兩的銀鋌,說請他去一隻遊船上演影戲。彭影兒常日去富貴之家演影戲,至多也不過三貫錢,因此又驚又疑。但想到妻子若見了這錠銀鋌,不知會多歡喜,再看那人,衣著精貴、神色倨傲、語氣威嚴,只是左手生了六根指頭。彭影兒不敢多瞧,更不敢多問,便應允了。

清明那天,他趕到汴河北岸,兩個漢子帶他上了一隻遊船。那船居然沒有船底,只是個空殼子。兩舷間搭了塊板,兩個漢子讓他在板子上演男女歡聚。他又驚又怕,卻不敢不從。演了近半個時辰,外頭忽然喧鬧驚呼起來。那兩個漢子一直守在船尾,這時,各自拽住一根繩索,竟將船尾板吊起。隨即一陣煙霧湧入,一隻客船跟著鑽了進來。

彭影兒驚得腳下一閃,跌進了水裡。一個漢子跳上了那客船前板,另一個急步過來,看情勢,是要來捉彭影兒。彭影兒慌懼之極,忙深吸一口氣,鑽進水裡。好在當年兩個弟弟貪耍,夏天常溜去門前大河裡戲水,彭影兒為了追他們回來,也練就了一身好水性。他潛在水底,一氣向西,游到上游汴河灣僻靜處,這才爬上岸,拼力逃回家中。

下午,三弟彭針兒回來說汴河那裡發生異事,客船消失,神仙降世,一隻遊船上還死了二十來個人。

彭影兒聽了越發怕起來,他們賃的這房舍,神龕下頭有個暗室,他忙躲到了下面。活了四十來年,每日忙碌不停,這時竟才終於得閑。卻不知,這暗室竟是自己的墓室。

臨死之前,他回想這些年的經歷,忽然發覺:自己竟沒有哪一天、哪頓飯是不顧父母、兄弟、師父、妻子這些身邊之人,只盡興為自己活、為自己吃……想到此處,他頓時怔住,不知為何,竟嘶聲哭了起來。

二、閑漢

崔豪慢慢跟著那個閑漢。

陳三十二背著錢袋從爛柯寺出來後,崔豪迅即發覺先後有兩個人神色不對,都望著陳三十二定住了眼。這兩人崔豪都常見,一個是小廝麥小三,另一個是閑漢鄧油兒。兩人並非一路,卻都一早便在這一帶來回遊逛,這時裝作閑走,先後跟在陳三十二後面。由於兩人都只顧盯陳三十二,彼此都未發覺對方。

崔豪怕自己看差眼,又在護龍橋頭望了一陣,再沒見其他可疑之人,這才遠遠跟著,走到虹橋一帶。那兩人果然跟著陳三十二上了橋,劉八則吃著包子,候在那裡。崔豪走過他時,偷偷說了句:「我跟鄧油兒。」劉八繼續吞著包子,喉嚨里應了一聲。

崔豪在橋上停住腳,裝作看河景,遠遠瞅望。陳三十二慢慢下了橋,背上那隻袋子瞧著不輕。八十萬貫哪,崔豪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上回,從童貫那後園裡得了手後,他們三人忍不住又去浪子宰相李邦彥城郊的一座大宅院里蹚了一遭,盜回許多值錢物事。他們照舊只留了三成,其餘的全散給了艱困力夫。有了這兩回,崔豪心胸頓時大開,不但從此再不必擔憂錢財,能劫富濟貧,更讓他覺著自己真正成了豪傑。

這回馮賽又來尋他相助,他原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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