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篇 傾城 第六章 舊事

無滋蔓,無留滯。

——宋太宗·趙光義

一、邸報

趙不尤來尋武翹,是為了一個疑竇。

龍柳茶坊的李泰和寫密信,脅迫武家兄弟去梅船殺紫衣客、割耳奪珠,武翹轉而利用春惜,逼康游代勞,並改了密信消息。康游所上的是假梅船,船上並非真紫衣客,而是章美。這假船消息,武翹是從何得來?

今早耿唯離奇死在那客船上,趙不尤才猛然想起,難道武翹和耿唯合謀?耿唯喪命,武翹恐怕也有危險。

趙不尤賃了匹馬,儘快趕到了小橫橋武家,到門前時,聽到屋中傳來哭聲,趙不尤心裡一沉:仍然晚了。

他見門外有個男子,似乎見過,卻不認得。那男子身穿綠錦官袍,三十左右,生了一雙細彎眼,淡淡髭鬚,一臉和氣望向他。趙不尤顧不得問訊,馬都沒拴,徑直進了武家。

堂屋中並沒有人,哭聲是從後面左邊那間卧房傳來的。他走進那卧房,裡頭有些暗,屋中有三人,一個清瘦盛年男子,跪伏在床邊,正在號啕。兩個婦人立在床邊,也在抽泣。應是武翹的長兄武翔和兩個嫂嫂。再看那床上,更加幽暗,趙不尤走近了才看清:一隻木箱,打開著。一個男子趴在箱邊,頭斜埋在箱中,身體已經僵硬,姿勢有些怪異。看身形年輕,穿著太學白布襕衫,自然是武翹。

趙不尤忙走到床邊,輕聲喚武翔。武翔卻似沒有聽見,趴在幼弟身上不住號啕搖撼。趙不尤怕他攪亂了兇案痕迹,忙過去強扶起武翔,武翔的老妻也忍住哭,扶住另一邊,將武翔扶到了他們卧房中。

趙不尤回到頭間卧房,仔細查看床上:武翹趴伏在那裡,雖只見側臉,卻仍能辨出面色青黑,與耿唯死狀相似。

再看那隻箱子,並不大,二尺多長,一尺高寬。漆色暗紅幽亮,四角鑲貼銅邊。箱子裡頭是些古舊紙冊,佔了一小半。箱子外還散落了許多,看來是從箱子中取出的。箱子邊一隻瓷碟里擱了一盞銅油燈,油已經燒盡。

趙不尤頓時想起冰庫老吏,忙拿起一冊紙捲來看,是一份舊邸報,看日期,是政和元年,距今已十一年。趙不尤又拿起幾冊,皆是那兩三年間的舊邸報。他忙將箱子里的邸報一疊疊取了出來,取到最後,底下現出一隻銅鈴。和冰庫老吏箱中那隻一模一樣。原本一隻尋常銅鈴,這時卻映出一道暗光,幽寒懾人。

趙不尤見那個年輕婦人仍站在旁邊,便轉頭問:「你是武翹二嫂?」

「是。」

「這箱子和邸報可是你家之物?」

「不是。三弟昨晚才拿回來的。」

「他是從何處得來?」

「他沒有說。我們也沒有問。那些慘事之後,家裡頭四個人都失了魂,沒了言語。尤其三弟,心事墜得更重。昨晚,他忽然提著這箱子回來,徑直進了自家卧房,關起了門。我問他吃不吃飯,他也不應聲。只聽見打火點燈,門縫裡亮起了燈光,一直亮到深夜,不知他是多早晚睡的。今早起來,我喚他吃飯,喚了許多聲,又用力敲門,他都不應聲。我忙喚了大哥大嫂來,一起撞開了門,進來卻見他已是……」柳氏眼裡又滾下淚來。

趙不尤過去看那門閂,一側木關果然被撞壞。這卧房只有一扇窗,他走到窗邊上下細看,窗紙完好,並無破洞裂口,和冰庫老吏的宿房情形相同。

這時,屋中響起腳步聲,趙不尤轉頭一看,是將才門外那個綠錦官服的男子。他小心走進門,朝床上望去,沒瞧清楚,又走近兩步,隨即,身子猛地一顫,發出一聲驚呼,驚呆在那裡。

半晌,他才轉過身,望向趙不尤,眼中竟滴下淚來。他忙用手揩去,卻隨即又涌了出來,他連連揩拭,長舒幾口氣,才稍微緩和,微顫著聲問道:「趙將軍,在下是太學學正秦檜。武翹這是……」

「在下也才開始查。秦學正,武翹這幾日可有什麼異樣?」

「上個月起,他便失魂落魄,全然不似往常。外舍兩千太學生中,他最勤恪,故而我對他最為看重,他亦不負所望。他和章美相似,長於策論,經史根基卻略有些虛薄。我提醒他要立根本,淵深流始長。他聽了,頓改舊習,立即罷手,停寫時文,轉而潛心苦研經典。僅一部《春秋》,漢唐以來諸家傳注,他盡都窮究細考、遍讀深研,太學中恐怕沒有第二人能勝得過他。可惜自上個月,他心性大變,喪了魂魄一般。言談應對,全沒了張致。我問過他,他卻支吾遮掩,並不明說。前天,他竟不見了蹤影,我放不下心,才趕來這裡尋他,誰知……」

「太學中,他與何人交往最密?」

「如今太學學風浮薄,盡都只見利祿、務求奔競,朋友之道也演作功名之黨,唯知虛名互煽、浮華相尚——」秦檜聲音陡然增高,語氣有些痛憤。

趙不尤曾聽友人談及秦檜,說此人學問文章,皆是一等,性情隨和,城府卻深。不過,於學正之職,卻極盡心。三千多太學生姓名,他全都記得。各人德才優劣,也能說出大半。他此時痛憤,應是發之於衷。對武翹之愛惜,也是出自於誠。

秦檜發覺自己有些失態,略頓了頓,才繼續言道:「武翹一心向學,因而自遠於眾人,靜心澄慮,自求其志。於外舍中,他只與一個叫陳東的太學生過往甚密。陳東也是孤介不群、不願合俗之人。前幾日,我曾尋過陳東,陳東也發覺武翹有些異樣,問過兩回,武翹不但不願吐露,反倒避開。因而,陳東也並不知其中原委。」

趙不尤聽了,心下有些黯悶,不由得又望向箱中那隻銅鈴。冰庫老吏、耿唯、武翹,三人之死,全都與銅鈴、木箱有關。不知這銅鈴有何緣由,木箱又藏了什麼隱秘。眼下最緊要的線頭是武翹這箱子的來路。但武翹這般孤往孤來,便極難查問這箱子得自何人……

門外忽然傳來響動,趙不尤出去一看,是幾個鄰居,被哭聲引來,紛紛進來探視。趙不尤忙高聲說:「此處發生兇案,官府尚未查驗,諸位暫莫進來。這位兄弟,能否請你前去報知坊正。」

那人答應一聲,轉身跑走了。趙不尤又請秦檜代為看守此地,莫要讓人攪亂了。秦檜痛快答應,趙不尤道聲謝,忙出門轉向右邊。

他是去隔壁彭家打問彭影兒。既然與梅船相關的三人均遭滅口,清明正午在汴河上演影戲的彭影兒恐怕也難逃此運……

二、礬商

馮賽沒有再去爛柯寺,他住在了岳父家。

由於至今沒買到礬,染不得絹,邱遷又在獄中,岳父家的那幾個染工沒人管顧,全都出去閑耍。京城其他染坊自然也仍大多缺礬。馮賽心中雖在時刻擔憂周長清、崔豪那邊,卻不能去那邊探看。他想,豬魚炭三行之亂已經平息,只剩礬行。這樁麻煩也是李棄東所造,得及早料理清楚。於是他騎馬趕往了礬行。

礬行行所在景靈宮南門大街,才到街口,便見許多人圍在那行所門前嚷亂。近前一看,是染行的人在與礬行爭鬧。自然是礬行趁缺貨,急漲了價。礬雖然要緊,礬行卻只是小小一行,行內大小商人不過幾十人,行所也只有一間窄窄鋪屋。染行卻是大行,圍了數百人在那裡,將礬行的人逼在那間鋪屋中,個個憤惱,眼瞧著便要動手腳。

馮賽忙將馬系在附近街邊的馬樁上,快步走了過去。染行的人見到他,全都嚷了起來:「馮賽來了!」「礬行缺貨便是他那小舅子造的禍!」「馮賽!礬行破了行規,把礬價漲上了天,你說怎麼辦!」「這是你生出來的事,你得賠填!」

馮賽一句都聽不清,只聽見自己的名字冰雹般砸向自己。而這之前,哪怕染行行首,也從不曾直呼他的名字。

馮賽來時已有預料,雖然那張張怒容和陣陣喝問聲令他耳震心顫,但他仍沉住氣,連聲說著「對不住」,擠過人群,費力來到行所門前。染行行首站在最前頭,正惱瞪著裡頭,他生得肥胖,漲紅了臉,急喘著氣,說不出話。而礬行行首則十分精瘦,坐在屋中方桌後一張椅子上,別過臉不肯朝外看,看似倨傲自恃,其實含著些慌怕。十來個礬行的人全都立在他周圍,也是眼帶慌意,強行自持。

馮賽走近染行行首,為抵住身後暴嚷聲,提高聲量喚道:「劉行首!」

劉行首回頭見是他,眼裡頓時射出怨責:「馮賽,這事你說該如何辦?」

「劉行首,這般鬧,鬧不出個結果。能否請諸位行商略靜一靜,在下和兩位行首單獨商議?」

染行行首盯了他片刻,才抬起胖手,朝後揮了揮。半晌,染行那些人才漸漸靜下來。

馮賽忙走進鋪屋,對那礬行行首說:「魯行首,這般鬧下去,恐怕不好收場。能否點杯茶,請劉行首進來坐下,好生商議?」

礬行行首略一遲疑,隨即點了點頭,吩咐身後一個嚇白了臉的僕人:「點茶!」

馮賽忙請染行行首進屋,屋中那些礬行的人也紛紛避開,讓出了客椅。馮賽先請染行行首坐到左首,自己才坐到了右邊。那僕人微抖著手,給他們各點了一杯茶。

馮賽沉了沉氣,才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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